蹩颂尘女摘花
蹩颂尘女摘花
村口的老槐树下,总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。他们话不多,眼神却像生了根,扎在过往的尘土里。我小时候怕从那树下过,总觉得那沉默里有钩子,能钩出些我不懂的、沉甸甸的东西。直到那年夏天,我撞见了“蹩颂尘女”。
这名字怪吧?我第一次听,也这么觉得。那是个午后,蝉叫得撕心裂肺,我溜到村后荒废的晒谷场玩。场子边上有间快塌了的土坯房,墙皮剥落得像老人的皮肤。就在那扇歪斜的木门边,我看见了李阿婆。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、却看得出原本是靛蓝色的斜襟布衫,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。她正微微踮着脚,伸手去够土墙裂缝里长出的一丛野蔷薇。那花开得泼辣,粉嘟嘟的,不管不顾地从颓败里挣出来。
她的动作很慢,手指枯瘦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。不是掐,也不是扯,是用指尖轻轻捏住花蒂,再微微一旋。那朵花便妥帖地落在她掌心了。然后,她低下头,凑近那花,深深吸了一口气,闭了眼。那一瞬间,她脸上那些纵横的沟壑仿佛被什么熨平了,透出一种少女般的、近乎虔诚的光晕。我呆住了,忘了躲藏。
她睁开眼,看见了我,倒也没惊慌,只是朝我招招手。我挪过去,她没问我为什么在这儿,只是把掌心的花递到我鼻尖下。“香不?”她问,声音沙沙的,像风吹过晒干的玉米叶子。我点点头,那香气很野,有点冲,却又带着甜。她笑了,眼角的皱纹堆迭起来:“这花,有个土名,叫‘蹩颂’。性子倔,越是不起眼的地儿,它越要开给你看。”
“蹩颂?”我重复着这个拗口的词。
“嗯,”她目光飘向远处,像是看着很远的东西,“老话讲,是‘别扭着也要歌颂’的意思。”她顿了顿,摩挲着花瓣,“就像有些人,有些事,活得挺蹩脚,挺不顺遂,可心里头那股劲儿,还在唱着歌哩。”
后来,我从奶奶的闲谈里,才拼凑出李阿婆的一点影子。她年轻时,是附近十里八乡有名的“尘女”。这个“尘”,不是姓氏,也不是名号,是“磨”字的乡音。意思是她命硬,性子更硬,像盘石磨,认定的理,九头牛都拉不转。她反抗过父母定的亲,一个人跑到外地讨过生活,据说还念过几天新式学堂。最后兜兜转转,还是回了村里,守着一屋子旧书和沉默,过了大半辈子。村里人提起她,语气复杂,有不解,有疏远,也有一丝说不清的敬畏,背地里都叫她“那个尘女”。
可就是这个“磨”了一辈子的女人,却对野花有着异样的柔情。田埂上的蒲公英,沟边的雏菊,断墙上的“蹩颂”……她时常摘回几朵,插在装了清水的粗陶碗里,放在窗台上。她的屋子昏暗,旧家具散发着潮木头的气味,唯有那一点野花,亮晃晃的,像个小小的、不肯屈服的宣言。
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往晒谷场跑。看她摘花,也听她断断续续地说话。她的话不像故事,没有头尾,全是碎片。有时是书里的一句诗,有时是年轻时在江边听到的汽笛声,有时只是感慨一句:“你看这云,走得真自在。”她从不提自己的艰难,也不抱怨。那些“蹩脚”的过往,从她嘴里说出来,都淡了,轻了,只剩下一些瞬间的感受——比如逃离那晚冰凉的月光,比如第一次领到工钱时买的油炸糕的香气。
“人哪,就像这‘蹩颂’花,”有一次,她看着手里新摘的一朵,慢慢地说,“环境是没啥可挑的,裂缝里,石头边,给点土星子就能活。活得好不好看,自个儿得有个念想。这念想,不是非要达成什么,而是……而是心里头得知道什么是好的,什么是香的。有了这点念想,日子再皱巴,也能捋出一点精神头。”
我那时年纪小,不能全懂,却把她的话和那野蔷薇的香气,一起记下了。那个夏天,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晒焦的泥土味,和李阿婆窗台上不断更换的、微弱的芬芳。
再后来,我离家求学,去了很远的地方。在城市的花店里,见过无数名贵娇艳的玫瑰百合,它们被精心包装,标着价格,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少了那种从裂缝里挣扎出来的生命力,少了那种在窘迫中依然挺直腰杆的“别扭劲儿”。
许多年后的一个黄昏,我回到村里。老槐树更老了,树下晒太阳的人,换了一茬。李阿婆的土坯房早已塌了,原地长满了蒿草。我下意识地走到那面残存的断墙边。惊讶地发现,那丛野蔷薇居然还在,甚至更加茂盛,粉红的花朵熙熙攘攘,盖住了大半堵破墙。夕阳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
我学着记忆里她的样子,踮起脚,轻轻旋下一朵。凑近,那股熟悉的、野而甜的香气扑面而来。我忽然全明白了。她摘的哪里是花呢?她是在这日复一日的、近乎仪式般的动作里,从这些倔强而卑微的生命中,一遍遍确认和拾取着自己那点不肯磨灭的“念想”。生活给了她坚硬的磨盘,她却默默收集着每一丝芬芳,用来歌颂这“蹩脚”却值得一过的人生。这无声的“摘取”,是她对自己命运最温柔,也最坚韧的回应。
风轻轻吹过,蔷薇的枝叶窸窣作响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,又像一句含混的、古老的歌谣。我把那朵花轻轻放在断墙上,转身离开。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,空气里,那股野花香,久久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