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看的三 轮船上
好看的叁轮船上
你见过那种好看的叁轮船吗？不是江上那种轰隆隆的运沙船，也不是公园里傻愣愣的电动游艇。我说的是那种老式的，有些年头的，木头船身上漆着蓝白或者绿白相间颜色的客船。船舱顶上，稳稳当当地立着叁个烟囱，不过早就已经不冒黑烟啦。它们现在多半静静靠在某个小城的旧码头边，或者干脆被拖上了岸，成了江边餐厅的一部分。
我第一次注意到它，是在一个午后。沿着江堤散步，远远就望见了它。那时候阳光正好，斜斜地打在侧面的船身上，油漆是后来新刷的，亮得很，但船体的线条，窗户的样式，还有那叁个并排的烟囱，都透着一股子旧时光的妥帖劲儿。它不像新船那么张牙舞爪，也没有破船那种颓丧气。它就在那儿，安安分分的，像个退休后把白衬衫洗得发亮、坐在藤椅里晒太阳的老人，自己觉得寻常，旁人看着却觉得好看，心里头舒坦。
我忍不住走近了瞧。船身吃水不深，能看见水线下深绿色的旧漆。甲板上的木头踩上去是结实的，但边角处磨得光滑，能想象出当年有多少双鞋，急匆匆或者慢悠悠地从上面走过。最惹眼的还是那叁个烟囱，漆成明黄色，在蓝天下格外醒目。我猜，设计它的人，一定是个实在又有点浪漫的家伙。一个烟囱够用，为啥要叁个？兴许是为了对称，为了好看，为了让这船在宽阔的江面上，老远就能被认出来——“瞧，那是叁轮船来了！”
这船身上，有种特别的“耐用感”。不是指它钢板有多厚，而是它整个的形态、用途，乃至最后搁浅在这里的命运，都透着一股子扎实的生活气息。它不是为了炫耀速度，也不是为了承载什么了不得的货物。它大概就是载着沿江的老乡，捎着些鸡鸭青菜、竹篓扁担，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。柴油机在底舱咚咚地响，船舱里飘着茶水味、烟叶味，还有河水淡淡的腥气。人们靠在长条木椅上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，孩子扒着窗户看外面滔滔的江水。日子就像这江水，看着慢，实则一刻不停地流着。
我绕着它走了一圈，想象它马达轰鸣、破浪前行的样子。那叁个烟囱，在当时恐怕不只是装饰，它们代表着力量，一种平稳推进、足以对抗江流的力量。而现在，动力消失了，它成了一件静物，那份“耐用感”便从机械的坚固，转化成了情感的厚重。它身上每一块修补的木板，每一片剥落又重刷的油漆，似乎都在说：我经历过，我承载过，我现在这样，也挺好。
有个本地的老人，也慢悠悠地踱步过来，看我瞧得仔细，便搭了句话：“这船啊，歇了好些年了。以前从我们这儿到县城，就坐它，晃晃悠悠，得小半天。”我问他，叁个烟囱是不是特别厉害。他笑了，皱纹挤在一块：“那时候觉得气派呗！开起来动静也大，老远就知道船要来了，码头上就开始热闹。”他话里的怀念，轻轻的，像江上的水汽。这船好看，或许就好看在它不仅仅是个样子，它是一大群人某段生活的共同背景，是记忆里的一个固定的画面，画面里有声音，有气味，有一种不慌不忙的节奏。
太阳渐渐西沉，给叁轮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。那叁个烟囱，在晚霞里成了叁个剪影，直直地指向天空。它不会再航行了，这有点可惜。但换个角度想，如果它还在江上奔波，我大概也没这个闲心，能这么从容地、上上下下地打量它，品出它这份静止的好看来。它的“耐用”，终于从身体，过渡到了时光里。它停在这里，让匆忙路过的人，比如我，能有个由头，发一会儿呆，想一会儿从前那些慢的、重的、扎实的东西。
离开的时候，我回头又望了一眼。它静静地泊在金色的水波旁，像个句号。这个句号画在江边，也画在好些人的记忆边上。好看的叁轮船，它的好看，大概就在于它如此具体地、沉默地，见证并承载过一段流淌的时光。它不说什么，但你看它一眼，仿佛就听见了那段时光低沉的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