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还要
我还要
老李蹲在田埂上，眯眼看着远处那栋还没封顶的二层小楼。水泥柱子直愣愣地戳向天空，像没写完的句子。他摸出皱巴巴的烟盒，抖出最后一根，叼在嘴上却没点。心里头那个声音又冒出来了，不大，但硌得慌——“我还要。”
这声音是什么时候住进他脑子里的？记不清了。大概是从儿子在电话里说“爸，村里就咱家还住平房”那会儿开始的。原来觉得叁间瓦房挺敞亮，冬暖夏凉的，可这么一比，心里头就像有个地方塌下去一块，空落落的。得填上。怎么填？盖楼。
于是，攒了半辈子的养老钱变成了砖瓦水泥。地基打下去的时候，他觉着踏实。可看着邻居家贴了亮堂的瓷砖，安了落地窗，那个声音又来了，细细的，挠着心肝：“我还要……那样的窗子。”
他狠狠吸了口烟，没点燃的烟卷儿有点发苦。
这让我想起城里的表姐。去年换了个大冰箱，双开门的，银光闪闪能照出人影。可乐呵了没俩月，去同事家做客，看见人家冰箱能联网，能说话，手机一点就知道里头还剩几个鸡蛋。回来她就念叨，看着自家那个“大块头”，怎么瞧怎么笨。那个“我还要”的念头，像只小虫，悄没声儿地就钻进了日常的缝隙里。
我们好像都坐上了一辆看不见的传送带。四周风景在变，别人手里的东西在变。刚站稳，觉得“这下好了”，抬眼一看，前面的人又举起了更新鲜的玩意儿。脚底下不由得就想往前挪。要更大的房子，更快的车，更聪明的手机，更“像样”的生活。这“要”里头，有多少是身子骨真需要的，有多少是眼睛看来的、耳朵听来的、心里比出来的？
老李站起身，捶了捶发麻的腿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，印在红砖墙上。他忽然瞧见墙角，不知什么时候，长出了一小丛狗尾巴草，毛茸茸的，在风里轻轻晃。那是打地基时没清理干净的土星子，自己冒出来的生命。
他愣住了，看了好久。
这草要什么了？它啥也没要。就给点阳光，给滴露水，甚至就给那么一丁点儿被遗忘的尘土，它就活出自己的样子来了，绿得挺自在。老李心里那根绷着的弦，好像松了那么一丝丝。他问自己：我这儿拼了老命往上码砖头，到底图个啥？图儿子过年回来有面子，图路过的人伸个大拇指，还是图夜里躺下，那颗心能真正落到肚里，睡个囫囵觉？
“我还要”这念头，它不一定是坏的。它推着人往前奔，把日子往好了整。可它得像庄稼地里的水，得引对渠沟。浇多了，淹根；浇少了，旱死。关键得知道，哪块地是真渴，哪块地只是被太阳晒得看起来发干。
老李最后也没点那根烟。他把烟卷儿慢慢捋直了，塞回烟盒。转身朝老屋走去，灶台上，老伴应该已经摆好了晚饭，简单的一碗粥，一碟咸菜，也许还有个炒鸡蛋。风里有烧柴火的味儿，暖暖的，那是闻了几十年的、安心的味道。
楼，明天还得接着盖。但他忽然觉得，那亮堂的落地窗，好像也没那么急了。此刻，胃里那个想喝口热粥的念头，倒是实实在在的，比什么都清晰。他加快了步子，那个“我还要”的声音，暂时被脚步声盖了过去，轻轻的，轻轻的，像退远的潮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