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老扒和叁老扒和阵红
李老扒和叁老扒和阵红
村西头的李老扒,和村东头的叁老扒,俩人名字里都带个“扒”字,可为人处世,那真是扒拉到两个不同的筐里去了。
李老扒这个“扒”,是扒拉算盘珠子。他是个老会计,在镇上的供销社干了一辈子,手指头让算盘磨得锃亮。退休回了村,谁家有个红白喜事,要写礼账、管开销,准找他。他那个账本啊,一笔一划,清清楚楚,一分钱都能给你说出个道道来。村里人信他,说李老扒经手的事儿,那叫一个“心里有数”。
叁老扒呢?他这个“扒”,是扒拉土坷垃,外加扒拉是非。他是村里有名的“能人”,啥事儿都想掺和一脚,地里的庄稼侍弄得马马虎虎,可张家长李家短的消息,他扒拉得比谁都勤快。东家借西家一碗油,他能给你演绎成一场经济纠纷;谁家闺女晚回了家,他能琢磨出八十集连续剧。嘴上常说:“我这不是为咱村好嘛,得有个‘阵红’不是?”他嘴里的“阵红”,大概就是热闹、场面大、引人注目的意思。
这年开春,村里真来了件需要“阵红”的大事——上级拨了笔款子,要翻修村头那座老掉牙的石桥。桥修好了,是造福子孙的功德,这管钱管账的活儿,交给谁?村民们嘀咕开了。
有人推举李老扒:“这活儿,非李老扒不可!人家那叫‘心里有数’,钱从他手里过,你放心,准是豆腐拌小葱,一清二白。”李老扒自己却直摆手,说年纪大了,眼花了,怕耽误事。
叁老扒这时候可就活跃了。他挨家挨户地串,嘴上跟抹了蜜似的:“老少爷们儿信我一次!修桥铺路,这是多大的功德?咱们要办,就得办得风风光光,红红火火!账目?放心!我肯定给大家弄得明明白白,到时候桥通了,咱再请个戏班子,好好‘阵红’一下!”他比划着,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热闹非凡的场面。
不知道是叁老扒的嘴皮子利索,还是大家想着修桥是好事,总得有个敢张罗的,最后这管账的差事,还真落到了叁老扒头上。开工那天,鞭炮放得震天响,叁老扒胸前别着朵大红花,站在临时搭的台子上讲话,那场面,确实够“阵红”。李老扒呢,就蹲在人群外头的石磙子上,眯着眼看,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,啥也没说。
桥修了两个月。这两个月里,叁老扒可忙坏了,整天骑着个摩托车镇上村里两头跑,说是联系材料,监督工程。人也瘦了,眼圈也黑了,见人就说辛苦,说为村里办事不容易。大家看着渐渐成型的新桥,也都念他几分好。
眼瞅着桥快完工了,问题却像河底的淤泥,慢慢泛了上来。先是水泥标号好像不对,接着是钢材数目有点含糊。有细心的村民拿着叁老扒贴出来的开销单子琢磨,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儿。这买沙子的钱,怎么比邻村贵出一截?那工饭的补贴,咋天天都像下馆子?
风声渐渐传到了李老扒耳朵里。几个老伙计蹲在他家院里,唉声叹气:“当初要是你接这活儿就好了。”李老扒磕磕烟袋锅,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慢悠悠开口:“现在说这个,晚了。账本,能看看不?”
叁老扒哪肯轻易拿出账本?支支吾吾,说是弄乱了,正在整理。村里一下炸了锅。原先支持他的人,脸上也挂不住了。那点“阵红”带来的面子,眼看就要被里子捅破。
事情僵持了好几天。最后,还是村里几位老人出面,硬是拉着李老扒一起,去找叁老扒“对账”。那场面,可一点都不“阵红”了,空气紧绷得像要下雨。叁老扒额头冒汗,拿出来的账本记得是花里胡哨,各种名目,看得人眼花。
李老扒不声不响,接过账本,掏出他那个磨没了边的老花镜戴上,又拿出随身带的计算器,就着昏黄的灯泡,一行行,一页页地扒拉起来。屋里静得很,只剩下计算器“归零、归零”的清脆声,和李老扒偶尔一声轻轻的咳嗽。他看得很慢,眉头时而皱起,时而又松开。
看了足足一个多钟头,李老扒摘下眼镜,揉了揉鼻梁。他没看满脸通红的叁老扒,而是转向几位老人,说了句:“账,能对得上。就是这记账的法子,太花哨,费眼睛。”原来,叁老扒虽然动了些小心思,在开销上做了些手脚,虚报了部分价格和用量,但大概也是怕事情太大,做得并不算太离谱,东挪西凑的,账面数字竟然勉强平了。李老扒那一句“太花哨”,算是给他留了最后一点脸面。
桥最后还是通了,只是通车典礼冷冷清清,再没人提“阵红”的话。叁老扒像是霜打的茄子,蔫了好一阵子,在村里走路都溜着边儿。李老扒呢,还是老样子,蹲在石磙子上抽烟。有人问他当初为啥不直接揭穿了,老爷子吐口烟圈,望着那座新桥:“桥,结实就行。人心里的账,有时候比纸上的难算。经了这事儿,往后大伙儿心里,不就都有数了么?”
打那以后,村里人更爱找李老扒说道了。而“心里有数”这个词,在咱们村,也成了比“阵红”更踏实、更金贵的一个说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