妈妈在爷爷屋里叫个不停
妈妈在爷爷屋里叫个不停
那天下午,太阳斜斜地晒着院子里的老槐树,叶子影子晃得人眼晕。我正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呢,就听见隔壁爷爷那屋传出一嗓子——“哎呀!这可不行!”
是妈妈的声音。又尖又急,像被什么烫着了似的。我竖起耳朵,手里的遥控器按了静音。
接着,那声音就没停过。“爸!您看看这个!”“这都放多少年了?”“说了多少回,怎么又这样了!”一句赶着一句,还夹杂着窸窸窣窣翻东西的响动,还有爷爷偶尔闷闷的、含糊的回应。
我心里犯嘀咕。爷爷那屋,我是知道的,一个老旧的木头立柜,一张掉漆的书桌,还有一张他睡了几十年的硬板床。能有什么东西,让妈妈急成这样?
我趿拉着拖鞋走过去,门虚掩着。从门缝里瞧见,妈妈正半跪在地上,面前摊开一个铁皮饼干盒子,锈迹斑斑的。她手里捏着一沓发黄的纸片,脸涨得有点红。爷爷则坐在床沿上,背有点驼,双手放在膝盖上,眼睛望着妈妈手里的东西,又好像没望着,目光有点飘。
“妈,吵吵什么呢?”我推门进去。
妈妈回头看见我,把手里的纸片扬了扬:“你看看!你看看你爷爷!这些个老药方,都什么年代的了,字都快磨没了,还当宝贝似的收在枕头底下!我说了多少回,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,做正规检查,听大夫的。这些土方子,没准方子里的药名现在都改了几轮了,哪能乱吃?”
我凑过去看。那纸片脆生生的,边角都起了毛,上面是用毛笔写的字,竖排,有些药材的名字挺生僻。爷爷这时才慢悠悠开口,声音干干的:“你懂什么……这都是老先生开的,管用。那年我闹肚子,吃两剂就好了。”
“那都是哪年黄历了!”妈妈的声音又拔高了一点,“现在讲究科学,讲健康管理。您这血压血糖,得靠按时吃药、定期测量、注意饮食来管理。枕着这些老方子,能测出血糖值来吗?”
“健康管理”这个词,妈妈最近老挂在嘴边。自打去年爷爷体检出几个指标偏高后,她就成了家里的“健康总监”。
爷爷不吭声了,把头扭向窗外。妈妈叹口气,语气软下来,但手上的动作没停。她把铁皮盒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:几张更旧的、边缘破损的照片;几枚颜色发暗的、说不清是哪个年代的硬币;一封封皮没有字、信纸已经粘连的信……每拿出一样,她都要“教育”爷爷几句,说这些旧物积灰,对呼吸不好;说这些零碎占地方,屋里显得乱,不敞亮。
爷爷就听着,偶尔伸手,把妈妈随手放在一边的某张照片,轻轻地、仔细地抹平一个角。
我看着妈妈在那小小的房间里转来转去,拉开每一个抽屉,检查每一个角落,嘴里不停地规划着、数落着、担忧着。她的叫声,其实不是愤怒,那调子里裹着的东西太沉了——是着急,是怕他不懂,是怕他固执,是怕时光和那些她不懂的老旧习惯,把老人从她身边悄悄拖走。
而爷爷的沉默,像屋外那棵老槐树的根,牢牢地抓着某一片她看不见的泥土。那些发黄的纸片、模糊的照片、生锈的铁盒,是他的“健康管理”,管理着一段他还能触摸到的温热记忆,管理着一种不被速度时代卷走的安稳。
妈妈终于清理告一段落,抱着一堆准备“处理”的旧物站起来,额头上沁着细汗。她对爷爷说:“这下清爽多了吧?您就听我的,准没错。”爷爷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却落在我脚边——那里有一张刚才漏掉的、巴掌大的小照片。我捡起来,照片上是个穿着旧式军装的年轻人,眉眼依稀能看出爷爷的样子,站在一棵树下,笑得很精神。
我把它递还给爷爷。他用拇指擦了擦照片表面,什么也没说,拉开了床头柜最下面那个抽屉,把它放了进去。那抽屉里,想必有他另一套完整的“健康管理”方案,对于如何安放一生的痕迹。
妈妈的叫声,大概明天、后天,还会在爷爷屋里响起。那是两种时间,两种语言,在同一个狭小空间里,笨拙而又努力地,试图互相理解。一个想用崭新的秩序,守护对方的未来;一个想用沉默的旧物,确认自己的来路。这叫声和这沉默,或许本身就是一种陪伴,有点吵,但不会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