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熟悉的味道》3
《熟悉的味道》3
窗外的雨淅淅沥沥,没什么要停的意思。我窝在沙发里,忽然就特别想吃一碗热腾腾的酸汤面。不是饭店里那种精致摆盘的,就得是家里做的,汤头酸得开胃,面上飘着几滴亮晶晶的油花,最好再卧个溏心蛋。这念头一冒出来,就压不下去了,像有个小钩子在胃里轻轻挠。
翻遍厨房,却找不着那罐关键的腌酸菜。超市买的袋装货,总不是那个味儿,缺了点儿时间的沉淀,也缺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手工痕迹。我愣了一会儿,忽然想起,上次吃到正宗的那口,还是在老家的厨房,看着我外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从粗陶坛子里捞出来的。
记忆这东西,有时候是被气味勾出来的,有时候是被一种对食物的渴望唤醒的。那种渴望很具体,具体到汤汁的浓稠度,面条的软硬,甚至是碗边那个小小的磕口。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“味觉记忆”吧,它不讲道理,直接连通着最深处的念想。你没法用语言精细地描述它,但你的舌头、你的胃,都清清楚楚地记得。
外婆做酸汤,有一套自己的老规矩。坛子是老的,比我的年纪还大,她说坛子越老,养出来的酸味越醇厚。洗好的青菜要晾到恰到好处的蔫儿,一层菜,一层粗盐,码得整整齐齐,最后压上河边捡来的光滑鹅卵石。剩下的,就交给时间和微生物去悄悄酝酿了。
那时候我小,没耐心,总隔几天就去掀开坛盖瞅一眼,每次都被外婆轻轻拍开手:“莫急,味道还没‘熟’呢。” 那个“熟”字,她拖得长长的,仿佛味道自己会在黑暗里慢慢生长,直到圆满。开坛的那天像个小节日,酸香猛地冲出来,霸道地占满整个灶屋,那是一种鲜活又沉郁的复合气息,带着乳酸发酵特有的微醺感,闻一下,口水就不争气地泛上来。
后来我离家读书、工作,吃过天南地北的佳肴。有些味道,惊艳一次也就够了;而有些味道,比如这碗酸汤面的底味,却成了胃里的“乡愁”。它平常得不能再平常,可偏偏就是这份平常,最难复刻。它绑着外婆絮絮的叮咛,绑着老屋雨天潮湿的气味,绑着我无数个埋头写作业的傍晚。这味道,哪里仅仅是酸和咸呢?
雨好像小了些。我最终用现成的陈醋和西红柿,勉强煮了一碗。吃起来,酸是尖锐的,直愣愣的,少了那层温润醇和的底子。我慢慢嚼着,忽然就明白了外婆说的“熟”是什么意思。那不仅是食物的成熟,更是情感与记忆,在岁月坛子里的共同发酵。外面的雨声,此刻听起来,倒有点像小时候,雨水从老屋檐角滴落在青石缸里的声响了。
或许,我们固执寻找的某种熟悉的味道,本身就是一个通往过去的隐秘开关。按下它,时光的景深就被瞬间拉近,某个消失的场景、某个远去的人,会借着味觉,重新变得清晰可触。它让你确信,有些东西虽然留不住,但总以另一种方式,在你的生命里扎了根。
碗渐渐空了,暖意从胃里蔓延开来。窗玻璃上的水痕,把外面的灯火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。我知道,明天我大概会去打个电话,问问老妈家里那老坛子,是不是还安好。有些味道,自己怕是做不出来了,但它存在过,被记得,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回响。这大概就是“家常滋味”最珍贵的地方,它不负责惊艳,只负责在某个毫无预兆的雨天,稳稳地接住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