么公别谢在里面

发布时间:2025-12-31 02:50:04 来源:原创内容

么公别谢在里面

老家的堂屋后面,有间小小的厢房,门常年虚掩着,木门闩磨得油亮。我们这些孩子,总是被大人叮嘱:“去玩可以,别进那屋。么公在里面做事,别谢他。” 这话听了许多年,像一句咒语,挂在厢房的门楣上。

么公是族里的长辈,瘦,话少,手里总拿着些竹篾或是木头。他做的竹篮特别结实,编的蝈蝈笼子精巧,孩子们都喜欢。可每当我们兴冲冲捧着他的手艺,想要道声谢,总被大人悄悄拉住胳膊,眼神示意:“别谢,千万别谢。” 这规矩古怪,成了我心里一个痒痒的谜。

有一次,我实在忍不住,扒着门缝往里瞧。屋里光线暗,只看见么公的背影,对着一个老旧的木工台,一下一下地刨着木头,刨花卷曲着落下,像无声的叹息。空气里有陈年木头和生漆混合的味道,沉沉的,很好闻。我正出神,么公头也没回,声音低低地传来:“看可以,别进来。”

“为什么不能谢您呢?”我终于把憋了很久的问题抛了出去。么公手里的活儿停了一下,又继续起来。过了好半晌,他才慢慢说:“有些活儿,一谢,味道就变了。” 这话我当时听不懂,只觉得更玄乎了。

后来,从奶奶絮絮叨叨的往事里,我才拼凑出一点缘由。么公年轻时,手艺是出了名的好,尤其擅长修那些古旧的桌椅、门窗,甚至祠堂里祖宗牌位的底座裂了,也找他。找他的人多,谢他的人也多,红纸包、点心盒子,起初他也推,后来推不过,便收下。可怪事来了,自打收了谢礼,他手下的活儿,仿佛就少了点什么东西。不是说做得不好,而是……用奶奶的话说,“灵光”没了。修好的椅子,坐着不如从前稳当;补好的窗棂,那花纹怎么看怎么别扭,透着一股子刻意。

么公自己也怄,觉得对不起那些老物件。有一回,他给村里重修一扇明代的雕花门,主家硬塞了红包。门修得极其考究,严丝合缝,可挂上去那天,村里最老的木匠爷绕着看了三圈,摇摇头,只说了一句:“工是到了,魂没回来。” 这句话,像钉子一样把么公钉在了原地。

打那以后,他就定了这规矩。凡是他接手的老物件、细巧活,尤其那些带着点“传承”意味的,他一概不让人谢,也不收任何东西。他说,手艺人和物件之间,有一道“气”,连着。一谢一收,就成了交易,那“气”就断了,活儿就死了,只剩下一堆没有生命的木料和工钱。他要的,是那份心无杂念的“专注”,是把手、眼、心都沉到那些纹路、榫卯、岁月痕迹里的状态。谢意和报酬,反而成了杂音。

我好像有点明白了。他守着的不是一间昏暗的厢房,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“专注”。这种专注,需要一片绝对安静的心田。外界的感激和馈赠,就像往这心田里投石子,会漾开涟漪,打扰水底的清澈。他把自己关在里面,其实是把那份容易被打扰的“专注”保护起来。

再后来,我离开老家,在城市里看到各种喧嚣的交易,明码标价,谢意有时也成了社交辞令。我常常会想起那间厢房,和里面那个不许人道谢的老人。他修的或许不只是物件,更是在对抗一种侵蚀,一种让所有事物都迅速变得“廉价”的侵蚀。他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,守护着手艺最后那点必须的“笨拙”与“虔诚”。

前年回去,听说么公走了。那间厢房彻底空了。我走进去,工台上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,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。阳光从高窗棂斜射进来,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。我站在那儿,忽然觉得,这满室的寂静,本身就像一句未曾说出口、也无需说出口的谢意。它浸在木头里,融在光线中,比任何语言都厚重。我终于懂了“别谢在里面”的意思——最好的感激,或许就是让那份专注,得以完整地留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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