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姑窥春图
小姑窥春图
院子里的老槐树刚抽新芽,西厢房的窗纸“噗”地响了一声,极轻,像被风吹的,又不像。十五岁的小莲踮着脚,影子薄薄地贴在窗棂上,成了一幅剪影。她屏着气,眼睛凑近那条白天才用指甲悄悄掐出来的细缝。
堂屋里坐着客,是母亲替她说下的那户人家来“相看”。其实也不算正式的相看,借着送节礼的名头,两家人坐着说说话。小莲只被叫出去敬了一回茶,头没敢抬,只觉得满屋子都是窸窣的衣料声和压低的咳嗽。此刻,那穿靛蓝长衫的背影,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八仙桌的那一边。
母亲的笑声隔着门板传过来,有点刻意地亮:“这孩子,平日话少,针线倒是还拿得出手……”小莲心里一紧,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。她想起自己绣的那对鸳鸯枕套,一只的头颈绣得有点僵,像受了惊。当时母亲看了,只说:“过得去。”这叁个字,如今悬在心上,晃晃悠悠的。
那年轻人微微侧了侧身,似乎在点头。小莲只能瞧见他小半张脸,下颌的线条倒是清晰。他端起茶盏,手指修长,放下时一点声响也没有。就这一个动作,不知怎的,让小莲砰砰跳的心,落稳了些。她忽然想起昨日在后院晾晒被褥,阳光暖融融地裹在身上,新浆洗的棉布散发出一种干净的、暖烘烘的味道。那时天空很高,有鸽子飞过,带着清亮的哨音。
屋里的谈话断断续续,多是长辈在说年景、说城里的新鲜事。那年轻人话不多,偶尔应和两句,声音不高,却稳稳地落在话语的间隙里。小莲听着,那声音不像堂兄们那般咋咋呼呼,也不像账房先生那样拖着算计的调子。它像什么呢?她脑子里忽然冒出开春时,屋檐下的冰凌子化了水,一滴,一滴,落在青石阶上的声音,清凌凌的,带着点寒意,却又预示着某种解冻。
母亲似乎问了他一句什么。他停了片刻,才答。小莲听不真切,只捕捉到“书”、“闲暇时看看”几个零碎的词。原来他是识字的。小莲心里某个角落,像被羽毛轻轻扫了一下。她自己的识字不多,弟弟开蒙那本《千家诗》,她偷偷翻过,囫囵记下几句“黄莺鸣翠柳”、“紫燕啄春泥”。诗里的世界,和这四面高墙围着的院子,仿佛不太一样。
窗缝里看出去的世界,窄窄的一条。可就在这一条里,有那方挺直的蓝衫肩膀,有他偶尔因赞同而微微倾侧的身形。屋外的光斜斜照进去一道,恰好落在他面前的桌沿上,光里有细尘缓缓浮动。这一刻,屋里屋外,仿佛都静极了。那些对于“终身”、“人家”、“规矩”的沉重字眼,暂时退远了。小莲只是看着那个陌生的、即将与她命运相连的背影,心里涌起的,不是惧怕,也不是欢喜,而是一种极专注的打量,像要在这一刻,把这模糊的影子看进心里去,留个底。
堂屋的门忽然响动,大约是客人要告辞了。小莲像受惊的雀儿,倏地蹲下身,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,用手捂住心口。脚步声、寒暄声、送客声杂沓地响起来,越来越远。院子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,只有老槐树的新叶,在微风里沙沙地响。
她慢慢站起来,腿有点麻。再次凑近窗缝,堂屋已经空了,只剩那两盏凉透的茶,相对放在桌上。刚才那一道光,已经移了位置,现在温暖地铺在门槛上。小莲转过身,背靠着窗,长长地、无声地吁了一口气。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,这双将来要操持一个家的手,指尖还留着绣花时被针扎过的小小痕迹。但此刻,她仿佛从那一线光的窥看里,为自己往后那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,偷偷描下了一笔不一样的、带着温度的草稿。尽管这草稿,还只是一个沉默的、穿着蓝衫的背影。
西厢房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,母亲的声音传来,带着一种完成要紧事后的松快:“莲儿,出来帮把手吧。”小莲应了一声,推开房门。春日下午的阳光,毫无保留地、满满地泼了她一身,暖得让人有些发晕。她眯了眯眼,朝着光亮处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