胸片曝光旧
胸片曝光旧
柜子最底下那个抽屉,塞满了杂物,也塞满了时光。那天翻找旧证件,一摞硬邦邦的胶片哗啦一声滑了出来。我愣了一下,捡起一张,对着窗外的光。灰白的底片上,肋骨的影子像一排疏落的栅栏,当中那颗心脏的轮廓,模模糊糊的一团。右下角,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日期,那已经是快二十年前了。
那时候真年轻啊。记得是因为一场重感冒,咳嗽总不见好,医生便说,去拍个片子看看吧。走进那个弥漫着淡淡金属味的房间,技师让我抱住冰冷的机器,深吸一口气,然后屏住。“好了。”话音落下,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嗡鸣。那时候哪懂什么辐射剂量,只觉得那“咔嚓”一下,像是给身体内部拍了一张神秘的黑白快照。几天后拿到这胶片,对着光看了又看,除了觉得自己的骨架挺匀称,什么也看不懂。医生指着那片均匀的灰色说,没事,就是支气管有点炎症。于是这张片子,就被我随手塞进了档案袋,从此沉入时间的河底。
现在,它又曝了一次光,不是齿射线,是记忆的光。我捏着这张旧影像介质,指尖能感到边缘微微的卷曲和脆硬。它像个沉默的见证者。你看这胶片,现在谁还用呢?医院里早就是数字化的天下,拍完立等可见,电脑上能放大能调节,清晰得能看见细微的纹理。这张老胶片,却固执地保留着那一刻我身体最原始、最模拟化的状态。它上面的每一道划痕,每一粒微尘,都和我的岁月粘连在了一起。
我突然想,这算不算一种特殊的“老照片”?别的照片记录外表,记录笑容和场景;而这胸片影像,记录的是一次内部的、瞬间的生理状态。它不美,甚至有些冰冷抽象,但它无比真实。它定格了那次咳嗽,那次担忧,也定格了那个年轻、对健康还不太在意的自己。现在的体检报告是一串数字和结论,干净利落。而这胶片,你需要凝视,需要揣摩,需要和记忆对账。这种“读取”的过程,反而让那份对于身体的感知,变得具体而微。
我一张张翻看,不止胸片,还有后来一次摔伤拍的腕关节。这些旧影像介质,堆迭起来,竟成了我身体一部断续的“编年史”。哪一年肺叶清澈,哪一年骨骼有过裂痕,都沉默地记载着。它们不像病历文字那样直白,却自带一种物证的沉重感。身体用它自己的语言——影子的浓淡、结构的交错——写下了这些章节,而我,直到今天才像个迟来的读者,试图读懂。
窗外的光斜射进来,胶片上的影像似乎更清晰了些。我忽然觉得,我们对待自己的身体,有时就像对待这些旧胶片。日常总是忽略,塞进某个角落。非得等到偶然翻出,或者哪里出了故障,才想起来要“读一读”它。那些细微的信号,那些年复一年的磨损,我们是不是也常常选择性地“曝光不足”或“过度曝光”了呢?这张老胸片,倒像是个提醒。
我没有把它放回那个杂乱抽屉的底层。我找来一个干燥的文件夹,把这些胶片小心地收好。它们或许不再有临床价值,但那份对于生命过程的诚实记录,那份触摸得到的过往,让它们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珍藏。每一次偶然的“曝光”,无论是对于胶片,还是对于我们自己,或许都是为了让我们更清晰地看见,来路与当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