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女一线天
美女一线天
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?走在一条窄窄的老巷里,两边的墙高高地挤着,抬头看,天空就剩下那么细细的一缕,像谁用笔蘸了淡蓝的颜料,轻轻划了一道。这时候,要是对面恰好走来一个人,你们就得微微侧身,礼貌地、几乎是擦着肩膀过去。那一瞬间,风好像都停了,只剩下脚步的回音,和头顶那道亮光。
我老家就有这么一条巷子,本地人叫它“美人巷”。名字怎么来的,老辈人也说不清。有人说,是因为巷子太窄,身材稍微丰腴些的姑娘走进去,瞧着就显苗条,所以得了这么个名。也有人说,早年巷子里住过一位特别好看的绣娘,她坐在门口穿针引线的时候,整条巷子都亮了。这些说法,都给这窄窄的天地,添了几分柔软的想象。
这巷子的“窄”,可真不是一般的窄。最细的地方,我张开手臂,指尖都能同时碰到两边斑驳的、长着青苔的砖墙。墙是老的,砖缝里嵌着不知多少年的尘土和故事。阳光是个精打细算的画家,只在正午前后那么一小会儿,肯把最金贵的颜料从那一线天顶上倾泻下来,在石板路上铺出一道短暂而笔直的光毯。走在里面,人会不自觉地收拢手脚,声音也放轻了,好像怕惊扰了这份被时光特意收窄的宁静。
我小时候特别怕一个人走这条巷子,总觉得它深不见底,那一道天光又太高太远。后来长大了些,反而喜欢上这里。心里憋着什么事儿,或是被外头的喧闹吵得头疼,就往里一钻。说来也怪,在这被紧紧包裹的空间里,心倒像被腾空了似的。前后望望,是带着弧度的、幽深的巷道;往上看,是那坚定不移的一线明亮。你会觉得,自己那些烦恼,在这长长的、静静的尺度面前,好像也算不上什么了。这大概就是“一线天”景观那种独特的魅力吧,它用一种近乎物理的挤压感,反而给你腾出了心里回旋的余地。
有一回,我碰见巷子里那位最老的住户,九十多岁的陈奶奶,她还坐在自家那门槛上,眯着眼看天。我问她,住这儿一辈子,不觉得憋闷吗?她笑了,缺了牙的嘴咧开来,像另一道弯弯的缝。“憋闷?”她用含糊不清的方言说,“丫头,天地宽着呢,你看不见罢了。你看这光,”她枯瘦的手指往上指了指,“它每天就从这儿走一趟,守时得很。雨也是,风也是,都是从这道口子进来拜访我。它们认得路。”
她这话,让我愣了半天。我们总追求开阔,向往海阔天空,觉得那才是自由。可在陈奶奶眼里,这一线天,却是天地万物定时来访的亲切门廊。这份与世无争的“静谧”,这份在局限中发现的无垠,是四通八达的大马路上永远找不到的。她的世界,是由深度和高度构成的,而不是宽度。
再后来,城市像发面一样膨胀,老城拆了不少。听说“美人巷”也在规划图纸上,被一条粗粗的红线划了过去,代表的是即将拓宽的马路。消息传回来那天,我又去走了一次。夕阳时分,光斜斜地切进来,把半面墙染成暖金色,空气里的微尘在光柱里跳舞。我站在那儿,忽然明白了“美女一线天”这个称呼里,那种带着岁月感的美。它不是那种张扬的、一目了然的美,而是含蓄的,需要你侧身进入,需要你抬头仰望,需要你在静谧中细细品味的美。它是一种格局,一种在拥挤尘世里,为自己、也为天空,留出一条呼吸缝隙的智慧。
如今,我站在更宽阔也更嘈杂的街道上,有时还会想起那道窄窄的、明亮的缝隙。它或许终将消失,被平整的柏油和统一的商铺门脸取代。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留下来了。每当我感到被生活推挤得无处可逃时,我总会想起那道笔直的光,和光里飞舞的微尘。它提醒我,真正的开阔,有时候就藏在那一道看似逼仄的缝隙之后,只要你肯停下来,认真地,向上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