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满岳坶
风满岳坶
老话讲,山雨欲来风满楼。可我们这地方,没什么楼,只有山,连绵不绝的,像大地沉默的脊梁。我们管这叫“岳坶”,坶是土,是山脚那片厚实温热的土地。风从山顶下来,经过密林,穿过石缝,到了这岳坶上,就变了性子,不再是呼啸凛冽的模样,倒像是憋着一股劲儿,沉甸甸地,贴着地皮滚。
你问我怎么知道风满了?嘿,这东西,用不着看天气预报。你瞧院子里的老槐树,叶子不朝一个方向飘,而是打着旋儿,窸窸窣窣地,像是自个儿在那儿商量什么事儿。鸡鸭早早回了窝,不安生地低鸣。最明显的是那口老井,平时水面镜子似的,这会儿却“咕嘟咕嘟”冒起细微的气泡,仿佛地底也跟着风在呼吸。空气里有股子土腥味,混着草木被搓揉出的清气,吸进肺里,凉丝丝,又沉甸甸的。这就是“风满”了,一种饱满的、蓄势待发的状态,万事万物都绷着一根弦。
这风满岳坶的时辰,人心里也容易跟着起波澜。记得小时候,每遇到这种天气,祖父就不怎么做田里的活计了。他搬个马扎,坐在屋檐下,眯着眼看天,一看就是半晌。烟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。我挨着他坐,问他在看啥。他吐出一口烟气,慢悠悠地说:“看‘势’。”他说,这风啊,不是乱吹的。它从哪儿起,往哪儿去,带着什么味道,都有讲究。风满了岳坶,说明高处的“势”已经蓄足了,就等着一个契机,或是下一场透彻的雨,或是云开雾散,焕然一新。人得学会看这个“势”,不能跟它拧着来。
那时候不懂,只觉得玄乎。后来自己经历了些事儿,咂摸出点味儿来。这“势”,就像生活的某种韵律,某种苗头。它不是具体哪件事,而是一种弥漫的氛围,一种隐约的趋向。比如,当你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似乎“慢”了下来,阻力莫名变大,连空气都凝滞的时候,可能就是在“蓄势”。而像这“风满岳坶”的时候,恰恰是变化的前奏,是旧节奏将破未破、新节奏将立未立的那一刻。心里头会有点慌,有点没着没落,因为你知道要变了,却不知具体变成什么样。
可岳坶上的风,终究与山顶的不同。它经过了山体的过滤,少了几分狂暴,多了几分土地的浑厚与实在。它催促你,却不逼迫你;它搅动你,却也不连根拔起你。它更像一种来自大地的提醒:该收拾的收拾,该加固的加固,该在心里腾挪出地方的,也得抓紧了。这是一种敦厚的压力,让你不得不沉下心来,审视眼前的一切。
这时候啊,最好的法子,不是慌乱地跑来跑去,反而该像祖父那样,定定神,坐下来。不是干等,是“观”。观风的走向,观云的厚薄,观自己内心的起伏。把那些浮躁的念头,像扬秕谷一样,让风吹走;剩下实在的、核心的,紧紧攥住。这岳坶上的风,吹不跑扎根深的树,只会让它的根,扎得更牢些。
天色渐渐暗沉下来,云层越压越低,和远处的山峦融成一片墨色。风更沉了,带着明显的凉意,一阵紧似一阵。可奇怪的是,心里先前那点焦躁,反倒平复了下去。因为你知道,该来的总要来。这“风满”的滋味已经尝够了,接下来,无论是酣畅淋漓的雨,还是风过天青的朗澈,都是这“势”自然而然的结局。岳坶沉默地承载着一切,风从它上面滚过,留下痕迹,也留下力量。你只需站稳了,成为这岳坶的一部分,便没什么好怕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