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里没人再叫干湿你版
家里没人再叫干湿你版
那天下午，阳光斜斜地照进客厅，我妈临出门前，照例扯着嗓子喊了一句：“记得把阳台那几件‘干湿你版’收进来啊！”我正盯着手机，含糊地应了一声。等门“砰”地关上，屋子里彻底静下来，那句话却像颗小石子，在我心里扑通落下了。
“干湿你版”。这个词，打我记事起就在家里流通。它指的可不是什么高科技产物，就是阳台上那台老式双缸洗衣机。一边洗衣，一边甩干，可不就是“干”和“湿”么？至于“你版”，据我爸考证，是我奶奶那辈传下来的口音，大概就是“一边”的意思。连起来，就成了我家专属的洗衣指令。
以前我可烦这个词了。觉得土，不上台面。同学家里都用全自动滚筒洗衣机了，按键一按，全程不用管。我们家呢，还得守着这个笨重的绿皮家伙，手动进水、捞衣服、再放进甩干桶。我妈使唤我时那句“去弄一下干湿你版”，总让我觉得有点丢面儿。好像这个词一说出口，就暴露了我们家那种老派、甚至有点过时的生活方式。
可就在那天，家里空无一人的时候，我忽然觉得，这个词怎么就带着温度呢？它不像“洗衣机”那么冷冰冰的，叁个字，硬邦邦的。它带着动作，带着场景，甚至带着点催促和烟火气。你想啊，“干湿”——是机器两个部分的状态；“你版”——是带着口音的方向指代。它粗糙，不标准，但无比精准地锚定在我们家那个堆满杂物的小阳台上，锚定在妈妈日复一日的操劳里。
我走到阳台，摸了摸那台老洗衣机。绿色的漆皮有些斑驳，转钮上的字也磨花了。它轰隆隆工作的声音，曾经是我写作业时的背景噪音。它甩干时“咣当咣当”的震动，像是这个家沉稳而有力的心跳。这些年，它洗过我小时候滚了一身泥巴的裤子，洗过我爸沾满机油的工作服，洗过我妈那些颜色渐渐不再鲜艳的衣裳。
我突然意识到，这台“干湿你版”，或许是我们家最后一个被公共使用的“旧词”了。其他的呢？奶奶叫冰箱“雪柜”，爸爸管遥控器叫“摁钮器”，这些词早就随着他们的老去，或者随着家电的更新换代，悄悄消失了。只有这台老洗衣机还在坚持，这个词也就还在唇齿间停留。
现在科技多发达啊。新房子装修，我肯定要买台静音、智能、能连奥颈-贵颈的洗衣机。到时候，手机一点，自动洗涤烘干。我可能再也不会在某个下午，听到有人喊我去操作什么“干湿你版”了。那个需要人工介入、需要等待、需要手动转换的洗衣流程，连同它附带的那个专属词汇，都会一起退役。
这当然是好事，生活便利了嘛。但心里某个角落，又有点空落落的。那些承载着家庭记忆和共同经验的独特语言，是不是也会这样，随着旧物件的淘汰，慢慢失传？以后我的孩子，大概只会知道“启动洗衣机”这种标准指令。他永远不会明白，“干湿你版”这四个字背后，是一个怎样的午后阳光，是怎样一种需要亲手参与的、略带笨拙的家庭劳作。
我按下甩干钮，机器又发出熟悉的轰鸣和震动。这声音，在这个安静的家里显得格外响亮。我忽然一点也不觉得它吵了，反而像一段熟悉的旧音乐。我想，等这台“干湿你版”真的退休那天，我大概会很不习惯吧。不习惯的，或许不只是少了一样电器，更是少了这个词在家庭话语里响起时，所唤起的那一整套画面、气味和情感。
词消失了，那段与之紧密相连的生活记忆，会不会也因此褪色一点呢？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，在这个安静的下午，我格外认真地执行了“收干湿你版”的指令。把那些带着阳光味道的衣服，一件件仔细迭好。仿佛迭起的，不止是衣物，还有一点什么别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