茎交小说
茎交小说
老陈蹲在自家阳台上,那盆龟背竹又抽新芽了。嫩绿的茎秆从土里钻出来,带着点倔强的弧度,像在试探什么。他伸手摸了摸,粗糙的指腹擦过茎节处的凸起,忽然就想起四十年前,村口那棵老槐树也是这样,把根扎进石缝里,硬生生把青石板顶出裂纹来。
“这玩意儿,看着软,其实韧着呢。”他自言自语。阳光斜斜地切过来,在叶片上分出明暗两面。老陈没读过几年书,但对这些茎秆藤蔓之类的东西,总有种说不清的亲近感。大概是因为他自己这一辈子,也像根茎似的,在地下默默盘绕了小半生吧。
那年进城当学徒,睡在裁缝店阁楼上。夏天闷热,冬天漏风,他就盯着天花板的裂缝看。裂缝边缘有些细微的、毛茸茸的纹路,让他想起老家河滩上芦苇的茎。那时候年轻,觉得日子长得望不到头,像根茎无限延伸下去。师傅总说:“做衣服和种地一个理儿——都得顺着纹理来。”他当时不懂,现在摸着龟背竹的茎,忽然咂摸出点味道来。
妻子在屋里喊他吃饭。老陈应了一声,没急着起身。他注意到新抽的芽旁边,有根老茎微微发黄了。这盆龟背竹是结婚那年买的,搬了叁次家,每次都带着。最困难的那几年,家里实在没地方摆,就搁在公共楼道里。有次被邻居的自行车碰断了主茎,妻子心疼得直掉眼泪。没想到过了两个月,断口下面鼓出个新芽来,现在长得比原先还粗壮。
“断了还能活?”妻子当时惊讶地问。老陈没说话,只是把花盆往阳光更好的地方挪了挪。现在想来,植物间的这种茎秆交流,大概有种沉默的语言吧。断了信号,就换个方向再长;遇到阻碍,就分泌些物质调整节奏。不像人,话都说得太明白了,反而容易伤着。
饭桌上,妻子说起儿子最近工作调动的事。“非要往西北跑,说那边有新项目。”她筷子停在半空,“这孩子,从小到大就没安分过。”老陈扒了口饭,想起儿子小时候蹲在阳台,用蜡笔画这盆龟背竹的样子。那小子把茎秆画得特别粗,涂成深绿色,说这样“有力量”。
其实老陈明白,儿子像这植物的新芽,总朝着有光的地方挣。而他们老两口,更像土里的根茎,盘盘绕绕地固守着这一方水土。这大概就是生命的传导路径吧——老茎把攒下的养分送上去,新芽向着天空伸展。看着是两个方向,其实是一回事。
下午下起了小雨。老陈把花盆往里挪了挪,发现断过的那截老茎上,竟然冒出了气生根,细细白白的一小簇,朝着湿润的空气里探。这让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:“庄稼人看天,看地,最后还得看自己那口气。”现在他退休了,反倒开始琢磨这些茎茎叶叶里的门道。植物的生命网络看不见摸不着,可你看着它怎么绕开障碍、怎么寻找支撑、怎么在断处新生,就觉着这里头有大学问。
雨停了,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。那截新芽上的水珠亮晶晶的,顺着茎的弧度慢慢往下滑。老陈忽然觉得,这一阳台的花草,和他这一生的轨迹,竟有那么点相似。都是摸索着,调整着,在有限的土壤里,伸出尽可能多的触须。
妻子拿来件外套给他披上。“看入神了?”她顺着他的目光看那盆龟背竹,“这棵确实精神。”老陈点点头,握住她的手。那手上有茧子,有皱纹,有温度。像老茎,也像新芽。
夜幕降下来的时候,阳台上只剩轮廓。但老陈知道,那些茎秆还在继续生长,在黑暗里完成白天未完的伸展。很慢,很安静,像某种不需要听众的诉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