借妻带毛
借妻带毛
老陈蹲在自家院门口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眉头拧成了疙瘩。脚边那只大黄狗,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他露了脚趾的布鞋。这狗叫“毛头”,跟了老陈七年,通身油亮的黄毛,唯独脑门上一撮白,像故意染的。邻村张木匠要进城接个大活儿,得去半个月,家里就剩个病怏怏的老娘。张木匠愁啊,放心不下,昨晚提了两瓶酒来找老陈,支吾了半天,说出句话:“老陈哥,我想……我想借你家嫂子过去,帮着照看几天灶火,给我娘做口热饭。”
老陈当时没吭声,光闷头喝酒。借媳妇?这话听着咋那么硌耳朵。可张木匠是他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,家里那情况他也清楚。媳妇翠花心善,在旁边纳鞋底,听了直叹气:“张兄弟不容易,我去几天也行,就是……”她瞅了瞅脚边打转的毛头,“就是毛头离不开我,它那脾气你也知道,认生,我走哪儿它跟哪儿,别到了人家反倒添乱。”
“带毛”两个字,就这么冷不丁蹦出来了。借妻,还得“带毛”。带的不是别的,是这条看家护院、脾气有点倔的大黄狗。老陈当时就觉得这事儿,透着股子说不清的滑稽和别扭。可张木匠一听,反倒乐了:“带毛头好哇!有它在,晚上看家我娘更踏实!就这么说定了?”
事儿是定了,可老陈心里那点不对劲,像鞋里的沙子,越走越磨得慌。翠花带着毛头,提着个小包袱去了邻村。头两天,老陈自己在家,冷锅冷灶,心里也空落落的。他去张木匠家外头转过两回,远远看见翠花在院里晾衣服,毛头趴在门槛上,耳朵竖着,一副尽职尽责的“外来户”模样。有邻居看见老陈,打趣道:“老陈,视察工作来啦?放心吧,你家人和狗,都好着呢!”
这话听着,让老陈脸上有点烧。他琢磨,自己到底不放心啥呢?是怕翠花受累?好像不全是。是觉得“借妻”这名头难听?似乎也不尽然。他蹲在田埂上,看着绿油油的庄稼,忽然咂摸出点味儿来——他这心里头拧巴,或许跟毛头有关。这狗,在他这儿,不单是条狗。它像是这个家的一块“活招牌”,一个“流动的记号”。它在哪儿,家的那股子烟火气、那个熟悉的安全感,好像就延伸到哪儿。
翠花不在,家就只是座房子。可毛头跟着翠花一走,老陈觉得,连带着自己的一部分“存在感”,好像也被牵走了。村里人看见毛头在张家,就会想起“哦,那是老陈家的狗,老陈家媳妇在帮忙”。这“借”,借走的似乎不只是一个人的劳力,还有一种微妙的、由这“带毛”的附属所象征的、家庭边界的临时模糊。
过了七八天,老陈正在院里补渔网,忽听得熟悉的“汪汪”声由远及近。一抬头,毛头像团黄旋风似的冲进院子,绕着他腿边拼命摇尾巴,蹭得他裤脚上全是泥印子。翠花笑吟吟地跟在后面,手里还拎着张木匠老娘硬塞的一篮子鸡蛋。“可算回来了,”翠花放下篮子,“毛头这倔家伙,后两天就有点焦躁,老往咱家方向扯,吃饭也不香。张老太太说,这狗通人性,想家了。”
老陈没说话,只是用力揉了揉毛头那撮白脑门。狗“呜呜”地哼着,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。那一刻,老陈心里那点沙子,忽然就没了。他明白了,自己那点别扭,不是小气,也不是猜疑,而是人对某种完整性的本能守护。这“完整性”,有时候就体现在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“附件”上——一条狗的归属,一件惯用的旧物,一种熟悉的气味。
“借妻”这个行为本身,因为“带毛”这个条件,反而变得纯粹和轻松起来。毛头的焦躁和“想家”,像一面最诚实的镜子,照出了那条看不见的、联结着家与人的线。它去了,是履行一个“任务”;它急着回来,是因为那里才是它真正的“位置”。
晚上,翠花生火做饭,炊烟袅袅升起。毛头心满意足地趴在老陈脚边,打着鼾。老陈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,看着这一人一狗,心里那块空着的地方,被填得满满当当。他想起张木匠托人捎来的工钱,翠花推辞不过收了,转头却琢磨着给张老太太做件厚棉袄。这人情往来,帮衬互助,在农村就像地里的庄稼,一茬接一茬。
而“带毛”这个插曲,倒像是个有趣的注脚。它无声地言说了一种更朴素的东西:家之所以为家,不仅在于人,也在于那些与你共同呼吸、构成日常记忆的活生生的陪伴。它们或许沉默,但它们的去与留、安与躁,都牵扯着情感的神经末梢。老陈磕了磕烟灰,心想,往后张木匠再有难处,该帮还得帮。至于“借”嘛……他看了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毛头,嘴角浮起一点笑。有些东西,能“借”出去;可有些“记号”,兜兜转转,总会自己认路回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