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梅瓶1
金梅瓶1
老陈头蹲在自家院子的墙根下,眯着眼看那个瓶子。瓶子是前些天翻修老屋,从房梁的暗格里掉出来的,沾了一身灰。他随手用抹布擦了擦,没想到竟透出些温润的光来。瓶身不算高,线条倒是秀气,上面画着几枝梅花,金色的,在素白的底子上冷冷地开着。
“这玩意儿,有点年头了吧?”他自言自语,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瓷面。家里祖上听说也阔过,后来败了,留下这老屋,没想到墙里还藏着东西。他儿子在城里搞什么“复古收藏”,见了这瓶子,眼睛一下子亮了,连声说“爸,这可得收好”,转头就查资料去了。老陈头不懂这些,就觉得瓶子上的梅花画得真好,那金色不扎眼,像是从里头慢慢渗出来的,看久了,心里头怪安静的。
儿子查了半天,抱着一堆打印纸过来,语气里压着兴奋:“爸,这瓶子的器形、画风,特别是这‘金梅’的画法,像是明末清初民窑的东西。关键是这‘金彩’,不是后来描上去的,是釉料里带的,保存这么完整,太难得了!”老陈头听得半懂不懂,只抓住一个意思:这瓶子,可能是个宝。
消息不知怎么漏了出去。没两天,村里就来了个生面孔,穿着对襟褂子,手里盘着串,说话文绉绉的。他围着瓶子看了又看,啧啧称奇,最后伸出两根手指:“老爷子,二十个,我请走,给您现钱。”二十个?老陈头心里咯噔一下,是二十万的意思。他一辈子种地,没见过这么多钱。旁边儿子呼吸也重了。
可老陈头没答应。他说不清为什么,就是觉得不该这么轻易让瓶子走了。那人也不恼,留下张名片,说再想想。人一走,家里就闹腾开了。老伴觉得该卖,儿子犹豫不决,既想留又想卖。老陈头夜里睡不着,又蹲到瓶子跟前。月光从窗户漏进来,照在那些金梅上,花儿像是在夜里也开着,冷冷的,静静的。他忽然觉得,这瓶子像个见证,看着这老屋一代代人出生、长大、离开、老去。它自个儿在梁上暗格里,不知待了多少个春秋。
第二天,又来了个博物馆的研究员,是个戴眼镜的姑娘。她看瓶子的眼神不一样,不是看钱,倒像是看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。她小心翼翼地捧着,用小手电细细地照,轻声解释:“您看这胎体,这釉光,还有这‘金梅’的绘制笔意,洒脱里见功力。它不光是件器物,它身上有当时工匠的心气和审美,是段凝固了的时间。”她的话,老陈头反而能听进去一些。
研究员没开价,只说如果愿意,可以协助他们做个详细的鉴定和保护。老陈头抽了口旱烟,问:“把它放你们那玻璃柜里,是好归宿吗?”研究员想了想,很诚恳:“对它本身是的,能得到最好的保护和展示。但对您家来说,意义可能不一样。”
这话说到老陈头心坎里了。瓶子从梁上掉下来,是缘分。它带来的这笔横财,或是这名气,反而像个烫手的山芋,搅得家里不宁。他想起父亲以前常说,老物件有老物件的脾气,强留不住,强送不走,得看它自个儿的意思。
过了段日子,那个穿对襟褂子的又来了,价钱还往上加了加。儿子有些动摇,看着老陈头。老陈头这次没蹲在墙根,他坐在堂屋的旧藤椅上,指了指条案上那瓶子,对来人说:“不卖了。它从我家梁上来,就让它在我家堂前站着吧。是好是赖,它得陪着这个家。”语气平平淡淡,却没了商量的余地。
来人悻悻地走了。儿子叹了口气,也没再多说。瓶子就这么留在了堂屋的条案上,插不上花,就那么空着。老陈头每天扫完地,会顺手用软布给它掸掸灰。有时午后闲着,泡杯浓茶,就看着那几枝金梅发愣。阳光移过来时,梅花像是活了过来,金色在釉下微微流转。他仿佛能看见百年前那个不知名的画匠,在某个安静的午后,屏着呼吸,一笔一笔勾勒出这凌霜的花枝。那一刻,画匠心里在想什么呢?是想着工钱,想着家小,还是单纯地,只想留下一点美?
瓶子还是那个瓶子,但好像又不一样了。它不再是“可能值多少钱”的玩意儿,它成了家里一个沉默的成员,一段看得见的历史。老伴偶尔还会嘀咕两句,但扫地时,也会小心地避开条案。儿子回城前,又拍了许多照片,角度却不再是只为研究价值,有的甚至只拍了那一束透过窗格、落在瓶身上的光。
老陈头觉得,自己留下了一件比钱更重的东西。这沉甸甸的份量,不是金银的分量,而是时间的重量,是“传承”这两个字,无声无息压在手心里的实感。金梅依旧,瓶身素白,往后的日子,还长着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