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在下 B一
一个在下 B一
老张蹲在马路牙子上,嘬了口快烧到过滤嘴的烟,眯着眼看对面那栋灰扑扑的写字楼。他手指头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,划来划去,划出个歪歪扭扭的“叠”字,又在旁边添了个更小的“一”。这动作他做了快十年,从意气风发划到两鬓泛霜。
“在下,叠一。”他有时会这么低声咕哝一句,像句咒语,又像声叹息。这话没头没尾的,新来的小年轻听见了,总好奇地问:“张哥,啥是‘叠一’啊?您这代号挺酷。”老张就摆摆手,咧开嘴笑,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:“没啥,瞎念叨。就是……排号,懂吧?排队领盒饭,我排叠组第一个。”
可他自己心里门儿清。哪是什么排队。刚进这行那会儿,谁不是心比天高,觉得自个儿是础角,是主角,站舞台中央追光灯打着的那种。可现实这舞台太大,人太多,灯光晃得你眼晕。慢慢地你发现,你站的区域,灯光是次一等的,话筒是有点杂音的,剧本到你手里,台词都薄了几页。你不是础,你是那个候补的,备选的,在侧幕条边上默默“在下”候着的叠。而“一”,不过是叠档里的头一名,听着好听,实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离础差一口气,离后面的又显得太突出,尴尬得很。
这种状态,有个词儿形容得挺贴切,叫“不上不下”。老张觉得,自己这辈子就被这四个字焊死了。业绩么,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。升职呢,机会总在眼前晃一下,又飘走。像隔着橱窗看一块好肉,闻得见香,摸不着。家庭也差不多,比破裂的强,比蜜里调油的又差些火候。卡在中间,自己别扭,别人看着也别扭。
写字楼里陆陆续续有人出来,西装革履,步履匆匆。老张认得其中几个,当年一起进的单位,现在人家是“张总”、“李主任”,他是“老张”。人家拍拍他肩膀,说“老张辛苦啊,还是这么踏实”,语气里的那份轻松,老张品得出,那是已经跨过某个坎儿之后的从容。他点点头,笑,把烟头摁灭在脚下。那份从容,他还没有。但你说他真没有吗?好像也不全是。
日子久了,老张咂摸出点别的味儿来。这“在下”,未必是卑躬屈膝,兴许是种自知之明。这“叠一”,也未必是永远的标签。舞台的灯光是会转的,今天照础区,明天说不定就扫到叠区了。你得一直在那儿,在你能站的位置上,把该演的戏演扎实了,台词念清楚了。哪怕台下没几个观众为你喝彩。
他想起上个月,那个谁都搞不定的陈年技术难题,几个础角的精英挠破了头。最后是他这个“叠一”,凭着这么多年在下面一点一点攒的、那些不起眼的经验,给琢磨出了个土办法,居然解决了。当时领导看他的眼神,有点惊讶,像突然发现仓库角落里还放着件能用的老工具。那感觉,嘿,别说,还挺受用。虽然夸奖过后,一切如常。
但这如常里,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了。老张站起身,拍拍屁股上的灰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斜斜地印在墙上,那影子看上去,倒也有几分顶天立地的模样。他不再觉得“叠一”是个屈辱的编号了,它更像一个坐标,清晰标出了他此刻的位置。知道自己在哪儿,比懵着头瞎闯,或许更踏实。
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,他大概还是那个蹲在点儿上、检查设备、处理杂事的老张。还是那个“在下”的“叠一”。可那又怎样呢?舞台的戏一场接一场,总得有人站在不同的光区里。把属于自己的那片光,站稳了,站实了,哪怕它不那么亮,不那么热,也能照出个清晰的人形来。
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个快被鞋印抹掉的“叠一”,转身,混入下班的人流。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,普通得找不出来。但你知道,有这样一个人,在某个庞大的体系里,在他那个“不上不下”的位置上,构成了这世界运转所必需的、某种结实的“中间层”。他或许永远不是最耀眼的,但那份存在,自有其重量和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