仙女的哭泣
仙女的哭泣
老辈人常说,山里住着仙女。不是那种穿着纱裙、踩着祥云的,而是山风、云雾、一草一木的精灵。她们安静,也脆弱得很。
我小时候住的山村,后面就是一片老林子。夏天夜里,总能听见细细的、像溪水又像风铃的声音,奶奶就搂着我,压低嗓子说:“听,仙女在唱歌呢。”那时觉得,仙女嘛,总是快活的。
后来我去了城里,再回来已是十几年后。村子通了公路,热闹了不少。我心里惦记着那片林子,找了个下午独自进山。路是好走了,可越往里,心里越觉得空落落的。不对劲,太安静了。从前那种叽叽喳喳、仿佛有无数小生命在耳语的“热闹”,没了。
走到记忆里最深的那个水潭边,我愣住了。潭水浑黄,边上一圈枯叶烂枝,散发着淡淡的土腥味。那棵歪脖子老树,竟然倒了,横在水面上,树皮都剥落了。就在我发呆的时候,一阵风吹过山林,穿过枯死的枝桠,发出一种声音——那不是唱,是哭。呜呜咽咽的,拉得很长,时断时续,听得人心里发紧。
我忽然就明白了奶奶话里的意思。仙女的歌声,原来就是这山林本身健康的声音:泉水的叮咚,树叶的摩挲,鸟兽的啼鸣。可现在,泉水断了,叶子落了,鸟兽跑了,剩下的,不就是这风穿过残骸的哭泣声么?
村里开民宿的李叔,看我从山上下来脸色不对,给我倒了碗茶。“看见啦?”他叹口气,“前些年,上头说要发展,林子靠外的部分砍了不少,运出去搞建设了。后来是没再砍,可人进进出出多了,垃圾啊,噪音啊,动物都吓跑了。这两年,潭水也渐渐不行了,说是可能有点什么污染渗过去了。这山啊,伤了元气了。”
那天晚上,我又听到了那哭声。不再是隐隐约约的,就在我的窗外,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,丝丝缕缕地往耳朵里钻。那哭声里,有老树倒下的闷响,有潭水腐坏的气泡声,还有无数细小的、逃窜的脚步声。我躺在床上,睁着眼,第一次对“自然的灵性”有了实实在在的、却令人心痛的感知。仙女不是神话,她是我们与这片土地最初、也是最深的联结。她的哭泣,是一种沉默的消亡。
自那以后,我留了下来。跟着村里仅剩的几位老人,开始做一些很慢很慢的事:清理山道的垃圾,试着在秃掉的地方补种些本地树苗,一遍遍去跟村里新来的年轻人讲那水潭以前有多清,夏天能直接喝。李叔的民宿,也把“保护山林”写进了客人须知的第一条。我们知道,这或许挽回不了什么。仙女的哭泣,也许永远不会变成歌声。但我们至少,得让这哭声,被人听见。
如今我常常坐在半山腰,看着脚下的村庄和远方的山峦。风掠过重新变得柔软的树梢,声音轻柔了一些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。但我想,如果仙女还在哭,那我们这些听见了哭声的人,就得成为她新的声音。替她说话,为她争取,直到某一天,风里传来的,或许能再有一丝遥远的、微弱的回响,像极了记忆里,那首模糊的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