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女人擦他毛耸耸
老女人擦他毛耸耸
巷子口那家理发店,玻璃门上的红漆字褪得差不多了。李婶每天晌午都来,搬个小马扎,坐在门口那只掉了毛的旧泰迪熊旁边。她不进去,就坐着,手里攥着块灰扑扑的绒布,眼睛望着对面灰扑扑的楼。那块布,在她手里翻来覆去地卷着,展开,又卷上。
她在等老陈。老陈是店里唯一的理发师,也是老板。那把老式转椅,比他岁数还大,吱呀吱呀响了叁十年。李婶不是来理发的。她来,就为了一件事——等老陈忙完一阵,抽支烟的功夫,她会站起身,走过去,从围裙兜里掏出那块绒布,轻轻擦掉沾在老陈推子上的、那些碎碎的、毛耸耸的发茬。
这习惯,有年头了。起初是偶然,老陈忙得额头上沾了头发屑,刺挠。李婶顺手就用袖口给他抹了。后来,就带了专门的布。再后来,成了个无声的仪式。老陈的脖颈后头,新长出来的短发茬,总是硬倔倔地立着,阳光一照,毛耸耸的一圈银光。李婶擦推子时,眼神总会往那儿飘一下,手里的动作,就更轻,更慢了。
街坊都觉着怪。两个孤零零的老人,一个鳏夫,一个寡妇,话都没几句,偏有这么个古怪的牵连。有人嚼舌根,说李婶“老不正经”。李婶听见了,也不恼,下次该来还来,布还是那块布,只是擦的时候,头垂得更低些。老陈呢,也从不说谢。只是在她擦完,收起推子时,会含糊地“嗯”一声,像是喉咙里滚过一阵闷雷。然后递过去一杯晾得温吞的白开水。杯子沿上,有个小小的豁口。
那块绒布,是个秘密的见证者。它记得老陈年轻时的黑发,也记得如今这花白的、毛耸耸的发茬。它擦掉的,何止是头发碎。是时光落下的灰,是独自吞咽的冷清,是那些想说又腾不出地方安放的话。这动作里,有种小心翼翼的珍重。仿佛她擦的不是冰冷的铁推子,而是活生生的一段岁月,一个带着体温的、毛耸耸的头顶。
那天下午,雨来得急。老陈最后一个客人顶着报纸跑了。店里就剩下他们俩。雨点砸在铁皮屋檐上,噼里啪啦,响得人心慌。老陈没开灯,昏暗里,他花白的头发茬,轮廓模糊了,却依然能看出那股硬倔的、毛耸耸的劲儿。李婶没坐回马扎,就站在椅子边。她拿出布,老陈默默把推子递过来。
雨声太大了。大得盖住了呼吸。李婶擦着擦着,手停住了。她的手指,很轻地,隔着一点几乎不存在的距离,虚虚地拂过老陈后颈上那些扎手的发根。没碰着。就一下。然后飞快地缩回手,继续用力地擦那早已干净的推子齿,仿佛要擦出火星来。
老陈的背,僵了一下。他望着玻璃门外流淌的雨水,忽然开了口,声音沙沙的,像生锈的铰链:“这头发,越老越硬,跟野草似的,难看。”
李婶没抬头,手里的布缠紧了又松开:“……硬点好。硬点,经得起风雨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几乎淹没在雨里,“……也经得起等。”
雨还在下。老陈伸手,拿过桌上那杯有豁口的白开水,没喝,转而放到了李婶面前的工具台上。杯口,朝着她。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变化。李婶看着那个豁口,看了很久,然后伸出粗糙的手指,极慢地,摩挲了一下杯沿。
窗外的天光,在积雨云后透出一点点惨淡的亮。推子上的寒光,映着李婶不再年轻的脸。她终于擦完了,其实早就擦完了。她把那块沾满银灰色发茬的绒布,仔细折好,收回口袋。那上面,沉甸甸的,都是毛耸耸的时光。她不说话,老陈也不说话。有些东西,就像这毛耸耸的发茬,不光滑,不漂亮,甚至有点扎人,但它真实地、倔强地生长着,抵着你的掌心,告诉你,日子还在,人还在。
雨势小了。李婶起身,把小马扎挪回墙角。老陈转过身,开始收拾毛巾。谁也没看谁。但明天晌午,玻璃门上的影子,一个坐着,一个站着,那块灰扑扑的绒布,大概还是会准时出现,去擦拭那些无声的、毛耸耸的日常。日子,就这么过着,也挺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