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无毛

发布时间:2025-12-31 10:30:29 来源:原创内容

黄无毛

村东头的老槐树下,总坐着个老头。没人知道他多大岁数,打我记事起,他就那样,佝偻着,像棵晒蔫了的稻草。我们都叫他“黄无毛”。这外号乍一听有点滑稽,甚至带点不敬,但村里人都这么叫,连叁岁娃娃都脆生生地喊。他自己呢,也不恼,听见了,就慢悠悠地转过那张核桃皮似的脸,眼睛眯成两条缝,算是应了。

黄无毛不是真没毛。他头顶稀疏,还剩那么几绺花白的,软塌塌地贴着脑门。叫他“无毛”,大概是因为他那双手。那双手啊,真是光秃秃的,指甲盖泛着蜡黄,薄得像层蝉翼,手指关节粗大,皮肤绷得紧紧的,光滑得反常,几乎看不见纹路和汗毛。夏天他爱卷起袖子,两条胳膊伸出来,也是那般光溜溜的,在太阳底下泛着一种奇怪的、陈旧皮革似的光泽。

他的手艺是编筐。用的不是柳条,也不是竹篾,是龙须草。这草长在后山背阴的石头缝里,韧得很,别的老头老婆子嫌它扎手、费劲,都不乐意去弄。只有黄无毛,天蒙蒙亮就背着篓子上山,晌午才回来,篓子里满是那种灰绿色的、细长坚韧的草茎。他处理这草也怪,不用水泡软,就那么直接上手。那双光秃秃的手,看着笨拙,一碰到龙须草,就活了过来。

我小时候总蹲在旁边看。只见他那双怪手,指节一抵,一搓,一绕,那些看起来又硬又韧的草,就服服帖帖地交织在一起,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,像春蚕在啃桑叶。编出来的筐子,样式说不上精巧,甚至有点粗笨,但特别结实。我爹买过一个回来挑谷子,用了十来年,边角都磨得油亮了,也没见散架。

村里人说他那双手,是让龙须草给“磨”没了的。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,毛刺扎进去,汗水渍着,再加上他自个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揉搓劲儿,就把纹路和汗毛都给磨平了。这话我半信半疑。有一回,我大着胆子问他:“黄爷爷,您的手……疼不疼啊?”

他停下手中的活计,把手掌摊开在我面前,那光滑的皮肤在阳光下,几乎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。他看了好一会儿自己的手,像看一件陌生的物件,然后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气音,像是笑,又像是叹息。“惯了,”他说,“草有草的脾气,手有手的路数。摸熟了,就分不清了。”这话我当时没听懂,只觉得云里雾里。

后来我离家去镇上读书,再后来到更远的城市工作,见过的稀奇玩意儿多了,那双“无毛”的手,却时不时在脑子里晃一下。直到有一年,我陪一位做传统文化研究的朋友下乡采风,又回到村里。朋友一眼就相中了黄无毛编的筐子,蹲在那儿看了半天,啧啧称奇。

朋友指着筐子的收口处对我说:“你看这里,这手法,不是常见的编法。这叫‘秃指扣’,老早以前听说过,据说编的时候,全靠指腹的力道和感觉,不能用指甲,也不能借工具的巧劲。编的人,久而久之,指头的纹路真能磨淡了。没想到在这儿见着了。”我猛地想起黄无毛那双光滑的手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
再去找黄无毛,老槐树下空着。村里人说,他前年就走了,没病没痛,睡过去的。留下的家伙什不多,那些编筐的工具,还有几个没卖掉的筐子,堆在老屋的墙角。我走进那间昏暗的土屋,拿起一个筐。龙须草早已干透,呈现出一种沉稳的麦秸色,摩挲上去,不再扎手,反而有种温润的质感。我试着用指尖去感受那交错的纹路,紧密,扎实,一环扣着一环。

那一刻,我忽然有点明白他当年那句话了。草有草的脾气,非得用那么硬的龙须草;手有手的路数,非得磨到“无毛”,磨到与草相融,才能降服那股子韧劲儿,编出这么经得起时间颠簸的东西。这哪里只是编筐啊。那光秃秃的手掌,没了汗毛,没了纹路,却把一辈子的耐性、和那股子跟生活较劲又和解的力道,都细细地编了进去。

我轻轻放下筐子,尘土在从门缝漏进来的光柱里轻轻浮动。老屋静悄悄的,仿佛那双沉默的手,刚刚才歇下。村外隐约传来几声狗吠,远远的,淡淡的,像岁月本身在打盹时发出的鼾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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