胖老太
胖老太
巷子口那家裁缝铺,店主是个胖老太。铺子窄,就够摆台老式缝纫机和一堆布料。她人往那一坐,几乎把整个门脸儿的光都挡住了,只从她身侧漏出些亮来,照着空气中飞舞的细小棉絮。
胖老太不爱说话,你递件衣服过去,说哪儿破了,哪儿要改,她就“嗯”一声,接过,摊在膝上,用粗短的手指慢慢捋平。那手指上戴了个顶针,磨得锃亮。她看布料的眼光,跟看自己手心纹路似的,太熟了。然后她才会抬头,从老花镜上头瞅你一眼,慢悠悠报个价,语气没得商量。街坊都说,这老太太,手艺是顶好,脾气也是顶倔。
我头一回找她,是条心爱的裙子腰身紧了。她捏了捏布料,嘟囔了一句:“现在的料子,看着光鲜,不经穿。”我问能改不,她只说:“放两天来拿。”也没说一定能成。那两天我心里还直打鼓。
两天后去取,裙子摊在案上,腰线那里巧妙地放宽了一指,针脚细密得几乎找不见,原先的版型一点没走样。我惊讶极了,连声道谢。胖老太只是摆摆手,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,说:“东西做得用心,就得修得用心。不然,对不起当初做它的人。”这话我琢磨了好久。
后来去得多了,发现她有个习惯。每次动针线前,总要对着活儿发一会儿呆,手指虚虚地比划两下,好像在跟手里的布料商量。问她,她就说:“急什么。布料有布料的脾气,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,硬改,要出纰漏的。”这话听着新鲜,好像那沉默的布料真会说话似的。我想,这大概就是她的秘诀,一种对物事的尊重和耐心。
有一回,一个年轻姑娘拿了件极精致的旗袍来改,说是奶奶的嫁衣,想婚礼上穿,但尺寸差得远。那旗袍料子娇贵,颜色也罕见。姑娘跑了好几家店,人家都摇头,说改不了,怕砸手里。胖老太捧着旗袍看了半晌,屋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。最后她说:“放着吧,我试试。不成,原样还你。”没提钱的事。
那件旗袍,她在铺子里留了整整半个月。我去时,总见她要么在拆旧线,拆得小心翼翼,要么就对着光配丝线,一坐就是一下午。她整个人仿佛都沉到那一片浓稠的旧色里去了。取衣那天,姑娘打开包裹就哭了。旗袍合身得像新为她裁的,那份旧时光的韵味,却完完整整地留了下来。
胖老太还是胖,还是坐在那团光影里,飞针走线。机器嗡嗡响,像在哼一支老调。她的铺子没有招牌,可需要的人,总能找到这儿来。她手里经过的,不光是破了的衣服,磨薄的袖口,还有许多人的念想和时光。她不言不语地,用最朴素的针线,把那些生活的裂痕,妥帖地缝合起来。巷子里的风吹过,铺子门口的布帘轻轻晃动,仿佛在说,有些东西,快有快的便捷,可有些东西,就得慢下来,一针一线地,才能守住那份该有的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