沣满的女儿5
沣满的女儿5
老陈头蹲在田埂上,手里的烟袋锅子明明灭灭,眼睛却死死盯着远处那片刚被推平的地。那地,以前是他家的果园,如今只剩下黄土和碎石,几台挖掘机像钢铁巨兽一样趴着,静悄悄的。风吹过来,卷起一阵土腥味,里头还夹着一丝说不清的、像是铁锈又像是化工原料的味道。他皱了皱鼻子,心里那股子不安,又往上拱了拱。
这不安,是从女儿小满决定回来开始的。小满是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,在省城大公司干了七八年,风风光光。可上个月,她突然提着行李箱回来了,说是不走了,要在家乡“做点事”。问她具体做啥,她就笑笑,说跟镇上新来的那家“沣满生物科技”有关。
“爸,您别老用那种眼神看我。”小满一边摆弄着笔记本电脑,一边对皱着眉的老陈头说,“这回真是好事。人家公司有技术,能把咱这儿的地,种出金子来。”
“种金子?”老陈头磕了磕烟灰,“我只知道地里能种庄稼。那厂子气味怪怪的,隔壁村老李家的鱼塘,水都浑了。”
小满转过脸,眼睛亮晶晶的,那是老陈头很久没见过的、充满干劲的光:“那是暂时的!爸,这叫‘生态高值农业’。简单说,就是用高科技,种高价值的药材、特种作物。公司提供种子、技术,还保底收购。比种玉米小麦,强十倍不止!”
老陈头听不懂那些新词,但他听懂了“强十倍”。钱,谁不需要呢?看着女儿兴奋的脸,他把到嘴边的疑虑又咽了回去。女儿见过世面,总不会错吧?
日子一天天过去。小满越来越忙,整天不是对着电脑开会,就是往镇上的公司跑。她真的说动了好几户乡亲,签了合同,把地交给了“沣满生物”统一规划。推土机就是那时候开进老陈头曾经的果园的。
可有些变化,比作物长得还快。先是河沟里的水,不那么清了,洗衣服总觉得滑腻腻的。再是空气里那味儿,晴天还好,一到阴雨天,那股子酸涩气就沉下来,散不掉。村里抱怨的人多了起来,但看着公司先期付的那些“土地流转金”,很多人又选择了沉默。钱,实实在在地攥在手里呢。
老陈头心里那点不安,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疙瘩。直到那天下午,他看见小满一个人坐在老屋后的槐树下,对着手机发呆,脸色有些白。
“咋了?”老陈头走过去,挨着她坐下。
小满像是被惊醒,慌忙按灭手机屏幕,挤出一个笑:“没……没事,公司数据上有点小问题。”
“跟爸说实话。”老陈头的声音不高,却沉甸甸的,“你最近,睡得不踏实。”
沉默了很久。风吹过槐树叶,沙沙地响。小满终于开口,声音有点干涩:“爸……我可能,把一些事想简单了。”她说,公司催着扩大种植面积,要上新的“营养剂”,可那份所谓的环保评估报告,她越看越觉得像是一纸空文。她私下问过一个学环境的同学,同学看了材料直摇头,说这种模式对土壤的潜在负担很大,有点像……寅吃卯粮。
“那咱不干了!”老陈头一听就急了。
“不干?”小满苦笑,“合同签了,钱也分下去了。好几户人家指着这钱给儿子娶媳妇、盖新房。我现在去说,这可能有长远风险?谁会信?我自己……我之前不也信誓旦旦,说这是条金光大道吗?”
她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手。这双手,敲惯了键盘,如今却好像沾上了洗不掉的泥土和看不见的沉重。她回来,本是怀着让家乡“沣满”的梦想,可如今,那份光鲜的许诺底下,隐隐露出了她不曾预料的沟壑。那份公司描绘的、对于土地产值的美丽图景,似乎正悄悄褪色。
老陈头叹了口气,重新点燃烟袋。他不懂那些复杂的产值计算和环保参数,但他懂得土地。土地是实诚的,你喂它什么,它就还你什么。你急着逼它掏空家底,它总有一天会跟你算总账。
“闺女啊,”他吐出一口烟,缓缓地说,“这地呢,就跟人过日子一样。图快钱,猛吃猛喝,身子骨迟早要垮。得细水,才能长流。你当初回来的那份心,是金子。可别让急出来的‘沣满’,亏了咱祖祖辈辈的老本。”
小满没说话,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了父亲佝偻却坚实的肩膀上。远处的挖掘机依旧沉默着,夕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一道巨大的伤疤,刻在褐黄色的土地上。她心里的那杆秤,开始真正地摇晃起来。一边是白纸黑字的合同和乡亲们热切的期盼,另一边,是父亲浑浊眼睛里深沉的忧虑,和脚下这片越来越沉默的土地。
路,到底该怎么走?她这个一心想让故乡“沣满”的女儿,第一次感到,自己离这片土地的脉搏,既如此之近,又仿佛隔着一层越来越浓的迷雾。她知道,自己必须做出一个选择,一个远比电脑屏幕上的数据报表更艰难、更沉重的选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