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交车上被轮干
公交车上被轮干
老张把烟头摁灭在站台的垃圾桶上，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。307路公交车像个喘着粗气的铁皮盒子，晃晃悠悠地停在他面前。他抬脚上车，刷了卡，习惯性地往后排走。车厢里人不多，空调吹出的风带着股陈旧的机油味。
车子开过两站，人渐渐多了起来。有个穿校服的男孩挤到他旁边的空位坐下，耳朵里塞着白色耳机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。老张瞥了一眼，那屏幕上花花绿绿的，像是某种游戏。男孩玩得入神，车子一个急刹，他整个人往前一冲，手机差点脱手。
“小心点。”老张忍不住提醒了一句。男孩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，又把头埋了回去。老张心里叹了口气，现在的孩子啊，离了手机就跟丢了魂似的。他转过头看向窗外，街边的店铺招牌一个个向后掠去。
就在这时候，他听见前排传来争吵声。一个中年妇女尖着嗓子：“你这人怎么回事？踩到我脚了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？”被指责的是个年轻小伙，戴着鸭舌帽，声音闷闷的：“我没注意。”
“没注意？我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儿你看不见？”妇女不依不饶。车厢里的空气忽然就稠了起来，所有人都竖着耳朵，眼睛却装作看向别处。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，按了下喇叭，也不知道是在催前面的车，还是在表达不耐烦。
老张注意到那男孩摘下一只耳机，好奇地往前张望。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，游戏界面已经退出了，现在是某个社交软件的画面。老张视力不错，隐约看到屏幕上快速滚动着一些字眼，配着几张表情夸张的图片。
争吵还在继续，甚至升级了。鸭舌帽小伙忽然提高音量：“你有完没完？不就是碰了一下吗？”妇女像是被点燃的炮仗，声音拔得更高，夹杂着些本地方言的粗话。整个车厢变成了他们的舞台，其他乘客都是被迫的观众。
就在这时，老张看见那男孩举起手机，摄像头对准了争吵的两人。他的动作很自然，就像在自拍时调整角度一样。咔嚓一声，很轻，但在老张听来格外刺耳。闪光灯没开，但那个举手机的动作，那个微微侧身的姿势，老张太熟悉了——他在自己孙子那里见过无数次。
“你在拍什么？”老张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严厉。男孩吓了一跳，手机差点又掉地上。他转过头，脸上闪过一丝慌乱，但很快又镇定下来：“没……没拍什么啊。”
前排的争吵因为这个小插曲暂停了。妇女和小伙都回过头来看。老张站起来，走到男孩面前：“把照片删了。”他的声音不大，但很坚决。车厢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的呼呼声。
“我凭什么删？”男孩的脸涨红了，也许是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，“他们吵架，我拍一下怎么了？又没拍你。”
老张指了指车厢前方贴着的标识：“这里写着呢，禁止未经允许拍摄他人。”他顿了顿，语气缓和了些，“孩子，那两位同志吵架是不对，但这是他们之间的事。你把视频或者照片传到网上，事情就变味了。你想想，要是有人把你吵架的样子拍下来，让成千上万的人指指点点，你心里好受吗？”
这话像是一盆冷水，浇在了有些燥热的车厢里。前排的妇女和小伙对视了一眼，忽然都有些讪讪的。妇女整理了下挎包带子，小声嘀咕了句“算了”，就往车厢后部走了走。小伙压了压帽檐，把脸转向窗外。
男孩低着头，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，然后举起手机给老张看：“删了。”屏幕上显示相册最近项目已空。老张点点头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，回到自己的座位。
车子又靠站了，有人上有人下。那男孩在下一站匆匆下了车，没再看老张一眼。争吵的妇女和小伙也先后在不同站点离开了。车厢里恢复了平静，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报站器的电子女声。
老张望着窗外，心里却不太平静。他想起女儿前几天跟他抱怨，说单位里有个同事，因为一点小误会被人拍了段视频发到网上，标题起得耸人听闻，现在整天被人议论，压力大得都想辞职了。女儿说，这叫“社会性围殴”——不需要真的动手，用目光、用议论、用指尖轻轻一点，就能把人困在无形的笼子里。
车子经过一个广场，大屏幕上正在播放公益广告。有一帧画面闪过，是对于尊重他人隐私的标语。老张想起刚才那个男孩举起手机的样子，那么熟练，那么理所当然。他忽然意识到，那冰冷的镜头比争吵的声音更让人不安。争吵总会有停的时候，可那些被定格、被传播的画面，会在网络空间里游荡多久？又会怎样改变画面里那些普通人的人生轨迹？
又过了几站，老张该下车了。他站起身，往车门走去。经过司机身边时，司机忽然说了句：“老师傅，刚才做得对。”老张愣了一下，点点头。
站在站台上，看着307路公交车缓缓驶离，老张点了一支烟。他在想，今天他阻止了一次拍摄，可在这座城市里，在成千上万的公交车上、地铁里、街头巷尾，又有多少镜头在无声地举起呢？那些被拍摄的人，他们知道自己成了别人镜头里的素材吗？他们有没有选择的权利？
烟雾缭绕中，老张忽然觉得，这个时代有些东西跑得太快了，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对错。就像那辆公交车，它只管沿着固定路线往前开，载着形形色色的人，经过形形色色的故事。而故事里的每个人，都该有拒绝成为他人“素材”的权利吧。这大概就是文明该有的温度——不是冷眼旁观，更不是推波助澜，而是在别人容易忘记的时候，还记得把别人当人看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，路灯次第亮起。老张掐灭烟头，朝着家的方向走去。身后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，每一扇亮着的窗户里，大概都在上演着不被镜头记录的生活。这样挺好，他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