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两个奶到的玻璃上》
《两个奶到的玻璃上》
老李蹲在窗边,盯着那块玻璃已经快半个钟头了。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过来,正好照在玻璃右下角那两个模糊的印子上——那是他小孙子喝奶时,奶瓶底儿留下的两个圆圆的、带着点奶渍的圈。一个深些,一个浅些,像一对没对齐的眼睛,懵懵懂懂地看着他。
这玻璃,还是老伴儿在的时候一起擦的。那时候,她总嫌他马虎,说他擦玻璃跟画花似的,留些水印子。他便笑呵呵地回嘴:“留点痕迹好,有生活气儿。”如今,老伴儿走了叁年,这玻璃,他再没好好擦过。不是懒,是有点怕。怕擦得太干净了,那些生活的痕迹,就真的一点儿也找不回来了。
儿子儿媳上周末带着小孙子回来过。小家伙刚满一岁,抱着奶瓶咕咚咕咚,喝饱了,顺手就把奶瓶往玻璃茶几上一顿,留下个印子。他妈赶紧抽纸巾去擦,老李却伸手拦了一下:“不急,让孩子玩。”过了一会儿,小家伙大概觉得这“顿”一下的声音有趣,又抱着空奶瓶,在差不多的位置,又来了那么一下。于是,玻璃上便有了这一对“奶到的”印记。儿子当时还笑:“爸,你这茶几可成了我儿子的盖章处了。”
“奶到的”……老李心里琢磨着儿子这句玩笑话。这说法真有意思,不是“放”,不是“搁”,偏偏是带着点儿力道和偶然的“到”。好像那奶瓶,是自己长了脚,跑累了,恰好“到”了那里歇歇脚。这两个印子,也像是偶然“到”了他的生活里,带着奶香,带着稚气,重重地,又轻轻地,盖在了他心上。
他凑近了些,鼻尖几乎要碰到玻璃。阳光把奶渍的微观世界放大了,能看到一点点极细微的、已经干透的奶沫星子,沿着圆圈的边缘散开,像一圈朦胧的光晕。深的那个圈,底部还有一道短短的、滑下去的痕迹,大概是奶瓶没立稳,歪了一下。这歪的一下,让整个印记忽然有了故事,有了动态。他仿佛能看见小孙子那肉乎乎的小手,抓着奶瓶,往下一放,手一松,奶瓶晃了晃,才稳住。这一连串无心的动作,被玻璃忠实地记录了下来。
这玻璃,此刻不再只是一块冰冷的隔挡。它像一页无意间被翻开的生活日记,材质本身成了记忆的载体。这两个印子,就是最新鲜的、还带着温度和气息的墨迹。老李以前觉得,记忆是藏在脑子里的,是照片,是话语。现在他忽然觉得,记忆更像个调皮的孩子,它喜欢躲在各种地方——躲在一件旧毛衣起球的纤维里,躲在一道家常菜熟悉的咸淡里,也躲在这两块“奶到的”、有点邋遢的玻璃印子上。你看见了,心就被轻轻撞一下;看不见,它就在那儿安静地等着。
他站起身,去厨房拿了块干净的湿抹布。走回窗前,又犹豫了。擦,还是不擦?擦了,玻璃明净如新,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涌进来,屋里会更亮堂。可那对“眼睛”就没了。他举着抹布的手,在空中停了半晌。最终,他还是蹲了下来,用抹布小心地、绕着圈,擦掉了印子外围那些溅开的小点。但对于那两个圆圆的、核心的印记,他只是用布角轻轻蘸了蘸,吸掉了一些浮尘,却让那层薄薄的、已经沁入玻璃纹理的奶渍底色,留了下来。远远看去,不那么扎眼了,但仔细瞧,痕迹还在。
阳光移了位,玻璃上那块地方暗了下去,不再反光。那两个淡淡的圈,反而更清晰地浮现出来,成了玻璃本身纹理的一部分。老李笑了。他想,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吧。记忆的载体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纤尘不染的展柜,而是这块每日被风吹、被日晒、被孩子的奶瓶偶然“到”一下的普通玻璃。它承担着现实的功用,也默默接纳着所有温柔的磨损与印记。
明天,也许后天,小孙子又会来。说不定,又会有什么别的东西,“到”在这块玻璃,或者别的什么地方。新的痕迹盖上来,旧的痕迹慢慢沉下去,一层一层的,最后都成了生活厚重的、发着光的包浆。老李把抹布洗干净,晾好。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扇窗。好了,这样挺好。既看得清外面的天光云影,也留住了屋里刚刚发生的故事。这日子,还得这么过下去,带着所有无心或有心“到”来的印记,温暖地,向前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