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别墅夜晚》
《别墅夜晚》
说实话,我搬进这栋别墅的头几个晚上,压根儿没睡踏实。倒不是房子有什么问题——地段幽静,装修讲究,该有的都有。可就是这份“该有的都有”,在夜里反而显出点别样的空旷来。老房子的那种人气儿,像是被岁月一点点磨进了木头缝里;而这儿,一切都是崭新的,光洁的,连夜晚的寂静都带着一股子生分。
我常在书房待到深夜。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,一盏仿古的庭院灯亮着,光线柔柔地铺在鹅卵石小径上。有时我看着那片光,会莫名走神。这光亮是为了谁呢?为我?可我只是偶尔瞥它一眼。为了偶尔路过的小动物?它们恐怕更偏爱黑暗。这光,就这么自顾自地亮着,仿佛成了这夜晚一个沉默而固执的存在。它不像老街区路灯那样,照着晚归的行人、嬉闹的孩子,带着烟火气的温度。它的存在,更像是一种宣告,宣告着这片空间被规整、被安排、被赋予了某种秩序。
想起在老城区的旧公寓时,夜晚是嘈嘈切切的。楼下宵夜摊的零星人语,远处马路上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,甚至隔壁夫妻偶尔的低声絮语,都透过不太隔音的墙壁隐隐传来。那些声音织成一张网,把你松松地兜在人间烟火里。你知道四周都是活生生的日子,心里是踏实的。可在这里,安静成了一种有厚度的东西。你咳嗽一声,声音在挑高的客厅里转个圈,再回到你耳朵里,显得格外清晰。这种绝对的静,初时觉得是享受,久了,却让你不由自主地去捕捉任何一点微响——风声掠过树梢的沙沙声,不知名虫子的低鸣,冰箱压缩机突然启动的嗡嗡振动。
有一晚,我关了屋里所有的灯,想看看纯粹的夜色。月光不算很亮,给庭院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边。这时我才注意到,远处其实并非全然的黑。隔着一片小树林,是另一片别墅区零星亮着的窗户,像几枚疏落的星星,钉在沉黑的天鹅绒上。那一瞬间,我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连接。那些光点后面,或许也有未眠的人,在类似的寂静里,读一本书,想一些事,或者也只是单纯地发着呆。我们互不相识,却被这共同的夜晚和这片土地上的寂静,微妙地联系在了一起。这份联系,比邻里间的寒暄更抽象,却也更广阔。
我开始学着享受这种夜晚的质地。泡一壶茶,不开大灯,只留一盏阅读灯,光锥拢在书页上,周围便自然地沉入柔和的暗里。白天的许多思绪,那些纷乱的、纠结的,到了这片静谧中,好像被过滤了,沉淀了。你可以想得很深,也可以什么都不想。这种静谧,不再是空洞的,反而成了一种容器,盛放你所有的散漫与沉思。你会听见自己的呼吸,听见心跳平缓的节奏,仿佛身体内部的声音,在这外在的安静衬托下,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。
有天朋友来访,羡慕地说:“你这儿真安静,是养神的好地方。”我笑着点头,心里却想,安静或许不只是外在的声音环境。它更像是一种需要主动去契合、去填充的状态。别墅的夜晚,给了这份安静一个阔大的舞台,但台上的戏文,终究得自己来写。是让孤独感在这空旷里膨胀,还是让思绪在这宁静中自在漫游,全在一念之间。
现在,我渐渐习惯了在书房待到午夜。有时写完东西,会站在窗前伸个懒腰,看看那盏依旧亮着的庭院灯。它还是那样亮着,但我看它的眼光不同了。它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宣告,而像是一个安静的坐标,标记着这个属于我的、沉思的夜晚。远处的灯火依旧零星,我知道,这片静谧并非我独享,但此刻的感受,却是独一无二的。夜风吹进来,带着点凉意,也带着草木湿润的气息。又一个别墅的夜晚,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