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妇的肥田乱耕
老妇的肥田乱耕
村西头那块地，谁都认得，是老秦婆的。说它是肥田，一点儿不假。黑油油的土，抓一把在手心里，都能攥出油花儿来。可这些年，大伙儿路过，总忍不住摇摇头，叹口气。为啥？好好一块地，让她给种得那叫一个“乱”。
春天，别人家规规矩矩育秧苗，她倒好，东一撮荠菜，西几棵豌豆，田埂边还歪歪斜斜插着几株向日葵，说是给过路的鸟儿歇脚。夏天，玉米秆子高高低低，里面藏着南瓜藤，南瓜叶子底下，又冒出些茄子秧。远远望去，密密匝匝，层层迭迭，分不清主次，辨不明行列。村里种田的老把式看了，胡子都得气歪：“这不成了一锅乱炖嘛！”
老秦婆呢，才不管这些闲话。天蒙蒙亮就扛着锄头下地，晌午头戴个破草帽，就坐在田垄上歇气。有人问她：“秦婆婆，你这地……到底主种个啥哩？”她眯起眼，脸上的皱纹像田里的沟壑一样舒展开，慢悠悠地说：“地嘛，它自己知道该长啥。我也就是松松土，赶赶虫，它想咋长，就随它去呗。”
这话传到讲究科学种植的年轻人耳朵里，简直成了笑话。现在都讲究规模、讲究效益、讲究技术。种子要优选的，间距要精准的，肥料要配比的。哪能这样由着性子“乱耕”呢？这不是白白糟蹋了这块好地吗？可说来也怪，老秦婆这块“乱耕”的田，年年收成却不差。虽然卖相不整齐，但摘下的瓜果蔬菜，味道格外扎实。那西红柿，沙瓤多汁；那玉米，嚼起来满口甜香。她自己吃不完，就左邻右舍地送。
有一年夏天，雨水特别多，连着下了十来天。好些人家田里排水不畅，秧苗烂了根，哭都哭不出来。可路过老秦婆的地，人们却看出了点名堂。她那地里高高低低、各式各样的作物，反而成了相互的依靠。高的玉米秆给爬藤的豆角当了架子，低矮茂盛的叶子覆在地上，护住了土，雨水渗得慢，流失的肥也少。那块地像个小小的林子，自己撑起了一个局面。
我有一回忍不住，真去问她秘诀。老太太正在给一丛薄荷除草，手上沾着泥。“秘诀？”她笑了，“有啥秘诀。你们呀，把地看得太死板了。总觉得人定胜天，啥都得按人的规矩来。这地啊，它活了多少年岁，懂得比咱多。你硬要它整齐划一，它憋屈；你容得下它有些‘杂乱’，它反倒给你惊喜。”她指了指那些交织在一起的作物：“你看，它们自己会找活路，找阳光，找位置。你帮我，我帮你，这不就都活下来了？”
我蹲在地头，看着这片生机勃勃的“杂乱”，心里忽然被触动了一下。我们太习惯于追求一种绝对的秩序和清晰的规划了，恨不得每一分投入都立竿见影，每一寸土地都产出明确的价值。我们把这种思维，叫做“高效管理”。可有时候，这种过于精细的“管理”，会不会反而扼杀了一些更顽强、更本真的生命力呢？老秦婆的“乱耕”，看似毫无章法，背后却是一种“顺应自然”的智慧。她给了土地和作物更多的自主空间，允许它们在自己的法则里彼此适应，相互成全。
秋风起来的时候，她的田里是最热闹的。这边摘着最后一个晚熟的瓜，那边毛豆正饱满。麻雀在收割过的角落啄食遗落的谷粒，蝴蝶在晚开的花间流连。那块地，仿佛不是一个生产车间，而是一个完成了四季轮回的小小生态。它产出粮食，也产出风景，更产出一种让人心安的、蓬蓬勃勃的热闹。
如今，村里不少年轻人也开始琢磨，在田边地角学她那样，混种点不一样的作物。老秦婆的“乱耕”法，像一颗被风吹来的种子，悄悄地在一些人的心里落了地。或许，对待一片田，和对待很多事一样，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“敢于杂乱”的勇气，少一些强制的规划，多一点信任和放手，看看生命自己会走出怎样一条意想不到的、结实而丰饶的路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