厨房里的坤吟声母亲
厨房里的坤吟声母亲
我小时候,总以为母亲的叹息,是从厨房的灶台里生出来的。那声音低低的,长长的,像烧开的水壶刚要鸣叫前,水汽顶着壶盖那一阵闷闷的、颤颤的吐息。我们那儿管这叫“坤吟”——不是呻吟,是坤吟。坤是大地,是厚土,那声音便也带着泥土被深耕时的沉郁,和种子在黑暗里挣破硬壳的韧劲儿。
每天清晨五点,这坤吟声便准时和米粒一起下锅。母亲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,背对着小小的厨房门,身影被昏黄的灯光泡得有些发胀。她舀水,淘米,动作轻得怕惊扰了还在睡觉的黎明。可那声叹息,却总是不经意地,从她微微佝偻的肩胛骨之间溜出来,“唉——”的一声,融进渐渐升腾的米香里。那时我躺在被窝,迷迷糊糊地想,这大概是一天开始的仪式。
后来我大些,开始留意这声音的来处。我发现,它总在一些特定的时刻响起。比如,她费力拧开那个老式腌菜坛子的玻璃盖,因为手滑,坛盖在沿口转了两圈才“啵”地一声开启,一声坤吟便随之落下,仿佛用掉了她好大的气力。又比如,刮鱼鳞的时候,刮子在鱼身上发出“沙沙”的、细密而急促的声响,她盯着那泛着银光的鳞片纷纷脱落,眼神有点空,那声叹息便又来了,轻飘飘地,盖过了“沙沙”声,落在沾着血水的砧板上。
我曾把这当作是累,是疲惫。直到一个冬天的傍晚,我看见她炖一锅土豆烧肉。肉是难得的五花,她在灶前守着,用小火慢慢地煨。汤汁“咕嘟咕嘟”地顶着棕红色的泡,热气把她的眼镜蒙上一层白雾。她也不擦,就那么望着锅。屋里满是诱人的、踏实的香气。突然,她伸出手,极其温柔地,用锅铲的背面,轻轻按了按一块已经酥烂的土豆,像在试探,更像在安抚。就在那时,一声我从未听过的、极其舒缓的坤吟,从她喉咙深处逸出。那不是累,那是一种……一种什么东西终于妥帖了、安顿好了的松快。
那一刻我忽然懂了。母亲的坤吟,不是灶台的,是她自己的。那小小的厨房,是她一个人的山川湖海。锅碗瓢盆的碰撞是风浪,油盐酱醋的调和是经纬,而我们一家人的胃口,就是她日夜操劳的四季。她的坤吟,是扁担压在肩头时的闷响,是看着食材变成佳肴时的释然,是算着柴米油盐时的沉吟,也是夜深人静,擦净最后一滴碗沿水渍后,那一声无人听见的、对自己的言语。
那声音里,有生活的毛刺,也有把毛刺一点点磨平的耐心。有日复一日的磨损,也有在磨损里寻找一点点光亮的心思。她把所有的嘈杂、烦忧、乃至那么一点点微末的喜悦,都熬煮、吞咽,最后化成了这一声声听惯了便不觉得、细想起来却满是沟壑的坤吟。
如今,我也有了自己的厨房。当我在水龙头下冲洗蔬菜,看着水流过翠绿的叶脉;当我被热油溅到,手背泛起一个红点;当我守着汤锅,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沸腾时分——我偶尔,也会从自己的胸腔里,听到一声短促的、似曾相识的吐气。那不是模仿,是一种血脉里的回响。我这才明白,母亲把她的坤吟,连同那身蓝布围裙上的烟火气,一起悄悄移交给了我。
那声音沉在日子的最底下,像河床底下的石头,被流水经年累月地冲刷。它不悦耳,甚至有些粗粝,但它托着整条河的流淌。厨房里的坤吟声,原来就是母亲这一生,最朴实、最厚重的旁白。它从未打算被谁听见,却实实在在地,喂养了我的整个童年,和往后所有能让我感到安心的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