嫁高家柳家
嫁高家柳家
这事儿啊,得从我们镇上那两棵老树说起。一棵是村东头高家祠堂门口的老槐树,怕是有两百年了,枝干虬结,夏天能遮住半亩地的阴凉。另一棵呢,是西边柳家河岸的老垂柳,枝条柔柔地垂到水里,风一过,飘飘摇摇的,像姑娘家洗的长头发。镇上人老话讲:“嫁人当嫁高家郎,娶妻要娶柳家女。”这话传了不知多少代,里头的意思,可不仅仅是说这两户人家。
高家呢,祖上是读书人,出过举人,门风讲究个“方正”。你看那老槐树就知道,扎得深,站得直,风雨来了也不怎么晃。高家的男人,大多性子沉稳,做事一板一眼,有股子“轴”劲儿。家里堂屋挂着“耕读传家”的匾,孩子从小就得练大字,背古文。嫁到高家,日子就像那青石板路,平整,踏实,一步一个脚印,可你得耐得住那路上的单调,受得了那份规矩。
柳家就不一样了。柳家祖辈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,后来在镇上开了最大的绸缎庄。他们家的气质,就像那河边的垂柳,灵活,随风顺势,懂得变通。柳家的女子,手巧,心思也活络,绣的花能引来蝴蝶,持家理财也是一把好手。娶了柳家女,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,窗明几净,桌上饭菜花样多,日子过得有滋有味。可那柳枝儿柔是柔,风大了,也容易没了主意。
我娘当年,就是柳家的姑娘。她跟我爹——一个标准的高家后生——的婚事,在当时可是镇上顶热闹的谈资。有人说这是“刚柔并济”,是天作之合;也有人暗地里摇头,觉得这槐树和柳树种不到一个坑里,性子差得太远。
果然,头些年,锅碗瓢盆没少磕碰。我爹嫌我娘主意太多,今天想把后院墙开个花窗,明天想拿了积蓄去贩一批新花样的料子。我娘呢,怨我爹太“木”,不懂变通,除了读书就是侍弄那几亩祖田,日子过得“一眼望得到头”。我记得有好几次,饭桌上静悄悄的,只有碗筷的声音。我爹看着屋梁,我娘望着门外,那股别扭劲儿,就像老槐树的影子硬要盖住飘拂的柳枝,怎么都不对味。
可你说怪不怪,这日子过着过着,好像就磨出点别的光景来了。有一年,我爹想扩种两亩新稻种,心里没底,愁得在槐树下转圈。是我娘,默默回了一趟娘家,不知怎么跟她那些走四方的堂兄弟打听了一圈,回来带着好几本外地农事的册子,还有她自个儿算的细账,摊在我爹面前。我爹看着那娟秀却密密麻麻的字,半天没说话,最后就憋出一句:“你……你这账,算得比我清楚。”
又有一回,镇上要重修祠堂,各户摊派。柳家那边几个管事的,为出钱出力的事儿争个没完,账目有点乱。我爹这个平时不爱掺和事的,被请了去。他也不多话,就拿着族谱和老账本,蹲在祠堂偏房里,熬了叁个晚上,把几十年的旧账、各房的支系理得清清楚楚,笔笔有据。几个舅舅看了,都说:“还是高家老弟这‘根底’功夫,让人服气。”那次的纷争,也就慢慢平息了。
慢慢地,我家的日子,好像有了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“融合”。我爹还是那个方正的高家汉子,但田里的事,有时也愿意听听我娘那些“旁门左道”的消息。我娘呢,依旧是灵巧活泛的柳家女,可家里大的开销,总会主动拿给我爹“掌掌眼”。槐树的根,好像悄悄往柳树那边的河岸探了探,汲取了些活水;垂柳的枝,也似乎悄悄倚了倚槐树粗壮的树干,多了几分安稳。
如今我也到了年纪,镇上老人看见我,有时还会打趣:“你这娃,身上可是流着两家的血,将来是学高家的‘根底’,还是承柳家的‘灵巧’啊?”我只是笑。我看着家里,我爹的书房桌上,除了笔墨纸砚,不知何时多了一盆我娘养的、姿态奇雅的兰花。我娘的绣架旁,也挂上了一幅我爹写的、力透纸背的“静”字。
这“嫁高家柳家”,早就不单单是选择一户姓高或姓柳的人家了。它更像是在日子这棵大树上,寻找自己安身立命的位置。你得有高家那样向下扎根的稳当,知道自己从哪儿来,立身的根本是什么;也得有柳家那样随风舒展的柔软,知道日子是流动的,得懂得顺势而为,给生活添点颜色和滋味。这两样,少了哪一样,这日子都容易过得要么太板,要么太飘。
黄昏时,我常看见我爹和我娘,一个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看书,一个在旁边的石桌上挑拣绣花的丝线。夕阳把槐树厚重的影子和柳树纤柔的光斑,都投在他们身上,混在一起,暖暖的,分不清彼此。风来了,柳枝轻摆,槐叶沙沙,那声音响在一块儿,倒成了我们镇上,最寻常又最安心的一首老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