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人大杳

发布时间:2025-12-30 09:47:51 来源:原创内容

伊人大杳

老陈蹲在河边的石阶上,烟抽到第叁根的时候,夕阳正把对岸那排老房子的影子,一寸寸推到他脚边。河水浑黄,打着慢悠悠的旋儿,往下游去了。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,也是这个码头,阿云提着个蓝布包袱,回头朝他摆了摆手,就上了那艘突突响的柴油船。船开远了,成了个黑点,最后连黑点也融进一片水光里,再也寻不见。

那便是“杳”了。这个字可真有意思,上头一个“木”,底下是个“日”,太阳落到树林子后头去了,光没了,影也散了,一切痕迹都隐入暮色里。不是轰然一声的消失,而是像墨滴进水里,丝丝缕缕地淡开,等你回过神来,眼前只剩一片空茫的清水。阿云就是这么“杳”的。起初还有几封信,从南方某个镇子的邮局寄来,信纸带着淡淡的霉味。后来,信断了。再打听,人说那厂子早就关了,工人们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,不知落到了哪片土地。

日子还得过。老陈开了间小小的理发店,一双手伺候了镇上无数个头。推子嗡嗡响,碎发纷纷落,像无声的雪。客人们躺在那张老旧的椅子上,总爱絮叨些家长里短,谁家儿子出息了,谁家夫妻吵翻了。老陈听着,偶尔嗯啊两声,手里的剪刀却稳当得很。只是有时,给女客洗头,闻到某种廉价但熟悉的雪花膏味道,他的手指会微微一顿,水流声里,思绪便飘忽了一下。那味道,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,轻轻一捅,就能打开一扇蒙尘的门。门后是年轻的阿云,两根乌亮的辫子,笑起来眼角弯弯的。

记忆这东西,久了,自己也会拿不准。老陈有时怀疑,那些鲜活的细节——比如她耳垂上那颗小小的红痣,究竟是真的存在过,还是自己这些年反复描摹,硬给添上去的。她成了他心里一个模糊的影,一个由旧照片、零星信件和无数个“如果”拼凑起来的人。这大概就是“杳”最磨人的地方,它不给你一个痛快的结果,只留给你一团没有答案的雾,让你在里头漫无目的地走。

前两年,镇上通了网络,儿子教他用智能手机。老陈学会了在那些庞大的社交软件上,笨拙地输入认识的名字。他也搜过“阿云”,跳出来成千上万个结果,头像各异,距离遥远,没有一张是他记忆里的脸。那感觉,就像站在丰收季的麦田里,要找自己多年前丢失的那一粒,怎么可能呢?世界太大了,大得足以吞没一个具体的人,连回声都听不见。

去年秋天,一个从南边回来的老乡,酒桌上偶然提起,说好像在哪个菜市场,见过一个像阿云的女人,胖了些,老了许多,在卖豆芽。老陈听了,只是默默呷了口酒,胸口有什么东西轻轻响了一下,像是块石头,终于落到了不知多深的井底。他没去追问是哪个城市,哪个菜市场。知道了,又能怎样呢?二十年的光阴,横在中间,比眼前这条河要宽得多,也深得多。

他如今更常做的,是午后没什么客人时,搬把椅子坐到店门口,看来来往往的人。镇子老了,年轻人像候鸟一样飞走,街上多是些迟缓的身影。他看他们的轮廓,看走路的姿势。他知道,阿云就算真的回来,混在这些苍老的身影里,他也未必能一眼认出了。时间把每个人都打磨成了另一副模样。

夕阳完全沉下去了,河面起了点风,凉飕飕的。老陈掐灭烟头,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的灰。该回去给老伴做饭了。转身往回走时,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沉沉的河水。他想,有些人,大概生来就是为了在你的生命里,完成一次“大杳”的。他们出现,留下光与影,然后退场,把漫长的余味和一座无形的空山留给你。而你往后的日子,便是在这空山的回响里,独自走着,听着,直到自己的脚步声也渐渐轻下去,融入另一片更大的寂静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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