胜利电影院
胜利电影院
那会儿，胜利电影院门口可是我们那一片儿最热闹的地方。你远远地就能看见它那门头，红漆早就斑驳了，露出下面灰扑扑的底子，“胜利”两个大字倒还倔强地亮着灯，一到晚上，朦朦胧胧的，像个熬红了眼却不肯睡的老人。台阶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，中间都凹下去一块。
我童年里好些个“大场面”，都是在这儿见识的。攒了好久的零花钱，就为换一张巴掌大的纸票。检票的阿姨总板着脸，撕票根时“刺啦”一声，特别清脆，那声音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关密语。一进大厅，光线立刻暗下来，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——陈旧的座椅绒布味儿、潮湿的水泥地味儿，还有若有若无的、从别人家飘来的炒瓜子香。
灯一黑，唰的一下，整个世界就剩下眼前那一方亮堂堂的银幕。光束从脑袋后上方打过来，灰尘在光柱里上下翻飞，像极了微观世界里的一场狂欢。那时候看电影，是真投入啊。看到紧张处，全场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；一到搞笑的情节，笑声是轰的一下炸开的，带着共鸣，屋顶都快给掀了。我记得有次看一部武打片，主角飞檐走壁，我嘴里含着的橘子味硬糖都忘了嚼，化了一手黏糊糊的。
这电影院像个神奇的造梦机器。它把那么多人，形形色色的人，暂时从各自的生活里打捞出来，塞进同一个梦境里两小时。卖菜的、上学的、刚下班的工人，都并排坐着，为同一个情节揪心，为同一句台词发笑。那种集体的情绪共振，现在想想，真是珍贵得很。散场时，灯啪地亮了，人们眯着眼，恍恍惚惚地往外走，脸上还残留着梦里带出来的表情，在台阶上被晚风一吹，才慢慢醒过来，重新变回买菜、接孩子、赶回家的普通人。
后来嘛，事情你也知道。街角开了家新的影城，座椅能按摩，屏幕大得吓人，音响震得人心口发麻。胜利电影院的门前，渐渐就冷清了。有段时间它改成了录像厅，贴些花花绿绿的海报，再后来，连录像厅也开不下去了。每次路过，看着它紧闭的、蒙了厚厚一层灰的玻璃门，我心里总有点空落落的。它好像一个被时代快车匆匆抛下的老站台，静静地立在原地，看着新车站在更远的地方灯火辉煌。
前阵子听说，那片老街区要改造了。我特意又去走了走。胜利电影院还没拆，但周围已经围起了挡板。我透过缝隙往里瞧，大厅里堆满了杂物，那曾经亮闪闪的银幕，如今只剩下一个破败的木框子，像一幅被掏空了内容的画。奇怪的是，我站在那儿，耳边却好像又响起了熟悉的电影配乐，还有那些潮水般的、集体的笑声与叹息。
它确实旧了，跟不上趟了。可它曾经稳稳地托举过那么多平凡的夜晚，安放过那么多无处寄托的想象。它可能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建筑，但在很多人的记忆版图里，它是个闪着光的坐标。那个坐标的名字，就叫“胜利”。它胜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，在一个特定的年代里，给了我们最初的光影启蒙，还有那份热腾腾的、共享悲欢的实在感。这感觉，或许比任何一部具体的电影，都更让人怀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