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在车里缓慢而有力的撞着
父亲在车里缓慢而有力的撞着
那声音是从车库里传来的。咚,咚,咚。缓慢,沉闷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。我放下手里的书,侧耳听了听。不是修车的敲打,那节奏太固执了;也不是发泄的捶打,那间隔太均匀了。它更像是一种……固执的丈量。
我轻轻推开连接厨房和车库的小门。父亲背对着我,站在我们家那辆老旧的银色轿车旁边。他微微弯着腰,双手握着一根旧轮胎的橡胶撬棍,正用它那包裹着厚胶皮的头部,一下,又一下,撞向驾驶座一侧的车门边框。咚。停顿。咚。再停顿。动作不快,但每一下,他全身的力气似乎都从脚底升起,经过腰背,贯注到手臂上,最后凝聚在那一次撞击里。老车的钢板发出顺从的呻吟。
我没立刻出声。夕阳从车库高窗斜射进来,把他花白的头发和肩膀的轮廓照得毛茸茸的,也让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清晰可见。它们在那规律的声波里,不安地上下浮沉。我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后背上有一小片汗渍,正随着他的动作,慢慢洇开。这景象里有一种奇怪的专注,甚至可以说是庄严。
“爸?”我还是叫出了声。
他停了下来,肩膀似乎僵了一下,然后慢慢转过身。脸上有汗,但表情很平静,甚至有点如释重负。“哦,你回来了。”他像是早就知道我站在那里。
“这门……怎么了?”我走近几步,看到车门边框靠近叠柱的地方,有一小段不自然的凹陷,现在被他撞得已经平整了大半,但还留着一点痕迹和掉漆的疤痕。
“上个星期,”他用袖子抹了把额角,“去超市,停车场太窄。隔壁车开门没留意,给碰的。人家当时就下车道歉了,小伙子,态度挺好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又落回那个凹陷上,“我也就说‘没事,小问题’。”
“那怎么现在才弄?”
“当时是觉得没事。”父亲把撬棍靠墙放好,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处修补过的痕迹,“可这几天,每次上车,眼睛总会瞟到它。心里就硌得慌。这车跟了我十几年了,风里雨里,从来没让它带着‘伤’跑。这点瘪,看着小,可它就在你手边,提醒你这里不圆满了。”
我忽然就明白了那“缓慢而有力”的节奏。那不是愤怒,也不是着急。那是一个沉默惯了的男人,在用他自己的方式,一点一点地,把他认为“不圆满”的东西,亲手“校正”过来。他没法对别人的无心之失不依不饶,却也无法对自己内心的秩序感视而不见。这力道,是对生活细微褶皱的一种固执抚平。
他拉开车门,坐进驾驶座,又从里面摸了摸那个位置,似乎在检验平整度。“好了,”他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对车说,“这下顺了。”
我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。小时候我自行车链条掉了,他蹲在路边,不慌不忙,用沾满油污的手把它一点点装回去。母亲抱怨餐桌腿有点晃,他吃完饭就找来木片和胶,耐心地垫平,敲实。他好像总是这样,面对生活里那些小小的、不为人知的“凹陷”,从不大声嚷嚷,只是找个合适的时机,默默地、用力地,把它“撞”回应有的样子。
这种“校正”,或许就是他爱这个世界,爱这个家的方式。不说漂亮话,只是埋头,把硌着心的那块小石头搬开。这种带着汗水和力道的“圆满”,让人觉得踏实。
“晚上想吃什么?”父亲从车里出来,关上车门。那一声“砰”响,结实而完整,听不出任何异样了。
“都行。”我说,“爸,下次这种活儿,叫我一声。”
他看了看我,笑了笑,没说什么。只是走到水池边,开始洗手。水声哗哗,冲走他手上沾着的铁锈和灰尘。车库重新安静下来,只有那辆老车,静静地停在那里,门框上的疤痕在夕照下,泛着一点点粗糙但坚实的光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