师生专辑
师生专辑
翻箱倒柜找老照片的时候,手指忽然碰到一本硬壳相册。封面是那种老式的暗红色绒布,边角已经磨得发白。我吹了吹灰,翻开第一页,一张集体照就跳了出来——初中毕业照,后排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衬衫、笑容有点腼腆的,可不就是当年的我嘛。我的目光,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照片中间那位女老师身上。李老师,我们的语文老师,她微微侧着头,像是在看队伍边上的哪个学生。
那时候我挺怕她的。别的老师上课提问,答不上来顶多站一会儿。李老师不,她会让答错的同学把问题抄下来,回去查,第二天再讲给她听。有一回我胡乱解释“润物细无声”,说就是“下雨声音小”。她没批评,只是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那眼神,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漏了气的皮球。第二天,她带来一本诗集,翻到杜甫那一页,用铅笔在“润”字下面划了道浅浅的线。“这个字啊,”她声音不高,“不只是湿了,是慢慢地、悄悄地,让东西饱满起来。就像……嗯,就像粉笔灰落在讲台上,你察觉不到,可日子久了,台面就白了。”我忽然就懂了。那种感觉,不是被“教”会的,而是被“点”醒的。
这本相册里,没有多少真正的照片,更多的是些“奇怪”的收藏。一片干枯的银杏叶,夹在写满作文批注的那一页。那是我写秋天写得最糟糕的一次,通篇都是“金黄金黄”。李老师批了句:“去操场边,捡一片你最喜欢的叶子回来。”我捡了这片,她让我对着它,再写写叶脉的走向,写写边缘那个被虫咬出的小缺口。那是我第一次模糊地触摸到,什么叫做“观察”。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糖纸,透明的玻璃纸,上面印着褪色的橘子图案。那是中考前最兵荒马乱的时候,她在每个人的课桌上放了一颗糖。什么也没说。我把糖纸抚平,偷偷夹进了作业本。现在想想,那种无言的鼓励,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动员都更有力。
师生一场,有时候真像是一段奇妙的“共振”。她拨动一根弦,在你心里引起的回响,可能要很多年后才听得真切。我记得她总爱在下午第一节课,留出那么五六分钟,什么也不教,就念一段与课本无关的文字。有时是史铁生在地坛的沉思,有时是汪曾祺写的一盘野菜。教室里安静极了,只有她的声音,和窗外梧桐树叶沙沙的响声。我们当中很多人,后来都养成了阅读的习惯,大概就是在那一个个昏昏欲睡的午后,被悄悄种下了种子。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,就像滴水穿石,你看不到进程,可某天低头,石头上已经有了痕迹。
再往后翻,相册后面几乎就空了。毕业之后,回去看过她几次。她的办公室从二楼搬到了叁楼,头发也白了不少,可桌上依然堆着高高的作业本,红笔的笔帽还是习惯性地反扣着。我们聊天,她很少问成绩、问排名,倒总是问:“最近,读了什么好书吗?”或者说:“上次推荐你的那篇散文,你觉得怎么样?”仿佛我们从来不是毕业了的学生,只是出了趟远门又回来的老友,要继续一场未完的谈话。
合上相册,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。我忽然觉得,这本陈旧的册子,记录的哪里是几个瞬间呢?它更像是一个容器,装着那些被知识照亮的时刻,装着那些被耐心等待的成长。李老师,还有许许多多像她一样的老师,他们或许从没想过要留下多么辉煌的“教学成果”,他们只是日复一日地,做着一个“点灯人”的活儿——在少年人懵懂的心智里,轻轻划亮一根火柴。那光或许微弱,却足以让我们看清脚下第一步该往哪儿迈,并且相信,前面的路,是亮的。
手里的相册沉甸甸的。我想,是时候该打个电话了。铃声不用响太久,我猜,她一定还在那间堆满书的办公室里,批改着不知道第几届学生的作业。而我,或许可以跟她说说,我最近又读到了一篇好文章,里面描写的那种情感,很像当年她念给我们听的那一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