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女人擦她毛茸茸老荫户
老女人擦她毛茸茸老荫户
巷子口那棵老槐树,叶子又密了。树荫底下,张姨总爱搬张竹椅坐着,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。下午四五点的光景,太阳斜斜地照过来,穿过叶缝,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洒下晃动的光斑。她眯着眼,像是看对面墙头的猫,又像是什么都没看,就那么静静地待着。
偶尔有邻居路过,打个招呼:“张姨,乘凉呢?”她便慢半拍地“哎”一声,嘴角扯出一点笑纹,很快又平复下去。她的大部分时间,就这么静静地流淌走了,像她脚边那个总也装不满的针线笸箩,里头是些零碎布头、半截线轴,还有一把用了很多年、柄上缠着胶布的旧剪刀。
那天下午特别闷热,空气黏糊糊的,贴在皮肤上。张姨摇扇的力气都小了。她忽然放下蒲扇,弯下腰,从笸箩最底下,摸出个小铁盒来。盒子旧得生了暗色的锈斑,打开时,发出“咔”一声轻响。里头没什么金银细软,只有一面边缘磨损的圆镜子,一把断了几个齿的木梳子,还有一小盒凝固了的、散发淡淡樟脑味的旧香脂。
她拿起那面小镜子,对着自己的脸照了照。镜子太小,一次只能照见一部分:深深浅浅的皱纹,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痕;松弛的眼皮耷拉着;头发倒是梳得整齐,在脑后挽了个小髻,银白色的发根从黑色发网里钻出一些,倔强地宣告着时光。她看得有些出神,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脸颊。
这让她想起很久以前,也是这样的午后,母亲坐在堂屋里,就着天井的光,用一把温热的湿毛巾,慢慢地、仔细地擦拭脖颈。母亲那时也有了一把年纪,动作缓而庄重。年幼的她趴在门槛边看,觉得那仪式里有一种她不懂的、沉静的力量。母亲说,人老了,身上积的不仅是尘,还有日子的倦。擦一擦,清爽,心里也亮堂些。
张姨放下镜子,目光落在自己那双骨节粗大、布满斑点的手上。这双手,揉过面,搓过衣,拍过孩子入睡,也抹过至亲离世的眼泪。如今,它们静静地搁在膝头,像两片秋后的落叶。她心里忽然动了一下,一种很模糊的念头升起来——不是悲伤,也不是怀念,更像是一种确认。确认这身躯壳,历经风雨,依然承载着自己全部的故事。
她扶着竹椅的把手,慢慢站起身,走进身后那间光线昏暗的老屋。从掉了漆的木柜里,取出一条干净但同样旧的毛巾,在温水盆里浸湿,再仔细拧干。她没有回到门外,而是就着屋里朦胧的光,解开了最外面那件蓝布衫的领扣。
温热的毛巾贴上脖颈的一刻,她轻轻喟叹了一声。那温度透过皮肤,仿佛能渗进僵硬的骨头缝里。她擦得很慢,从脖颈到耳后,再到锁骨凹陷的地方。水汽微微蒸腾起来,带着她身上那股老年人特有的、混合了皂角与岁月气息的味道。这个过程里,她没有再照镜子,只是闭着眼,用心感受着那一点点蔓延开的洁净与舒坦。
这或许就是生命痕迹最直接的体现吧。那些皱纹、斑点、松弛的皮肤,还有变得稀疏花白的毛发,都不是污垢,而是时光一笔一划留下的字句。擦拭,不是要抹去它们,而是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去触摸、去阅读、去接纳。在这日复一日的寻常动作里,藏着一种沉默的自我观照。
毛巾凉了,她又把它浸到温水里。水波晃动,映出窗外老槐树摇晃的碎影。她想,母亲当年擦拭时,心里在想什么呢?大概也和她此刻一样,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思绪,只是觉得,这样弄干净了,舒服。日子还能往下过。
窗外的蝉声一阵响过一阵。张姨换了一盆清水,把毛巾搓洗干净,拧干,晾在屋里的铁丝上。然后她重新系好衣扣,抚平衣襟,再次走到门外,坐回那把竹椅里。蒲扇又摇了起来,节奏和之前别无二致。
但好像又有点什么东西不一样了。她脸上那种空茫的神情淡了些,眼神落在巷子尽头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砖墙上,显得很宁静。路过的人再打招呼,她应声的速度似乎快了一点点,那抹笑纹在嘴角停留的时间,也似乎长了一点点。
老槐树的影子越拉越长,渐渐把她整个人都笼在里头。那一片浓郁的、毛茸茸的树荫,温柔地覆盖着她,如同覆盖着泥土里静默的根须。她知道,明天,后天,很多个午后,她大概还会坐在这里,摇着扇子,偶尔起身,用温水擦一擦岁月的风尘。这简单的动作,是她与自己、与过往达成的一种和解,无声,却郑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