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五香六月
丁五香六月
说起丁五香,村子里没人不认得。她不是什么大人物,就是个住在村东头的普通老太太。可每年一到六月,丁五香这个名字,就像被这溽热的暑气蒸腾起来似的,在大家嘴边挂着,飘着一种特别的味儿。
这味儿,还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“味儿”。丁五香的拿手绝活,是做酱。不是超市里买的那种,是她自己用老法子、土坛子,一点一点捂出来的豆酱。她家的院子,一到六月就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酱缸,用洗得发白的细纱布蒙着口,像一个个沉默的、鼓着肚皮的守护神。
你说奇不奇怪,一样的黄豆,一样的日头,别人家也做,可就是出不来丁五香那个味道。她做的酱,刚打开时,有一股子冲鼻的、热烈的咸香,直往脑门里钻;可你舀一勺细品,那味道又在舌尖化开,层次就出来了,先是咸,再是鲜,最后竟隐隐回上来一丝甜,醇厚得像是把六月的阳光和雨露都收了进去。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“时间的风味”吧,急不得,也快不来。
我小时候总爱往她院里跑,看着她戴着老花镜,坐在小马扎上,一遍遍地挑豆子。瘪的、坏的,一粒也逃不过她的眼睛。“做吃食啊,心思得正,”她慢悠悠地说,手里的活计不停,“这豆子就是根基,根基不牢,后面花再多功夫也是白搭。”那时候不懂,只觉得她动作慢,现在想想,那挑拣的,哪里是豆子,分明是一份沉甸甸的“生活匠心”。
做酱最关键的,是看天。入了六月,丁五香就变得格外“迷信”。每天清早,她第一件事就是站到院子里,仰着头,眯着眼看天。看云彩的走向,看风的软硬,感受空气里那股子潮润的劲儿。哪天该翻酱,哪天该加盐,她心里有本自己的老黄历,比天气预报还准。她说,酱是有灵性的,你得顺着它,哄着它,它才肯把最好的味道给你。这大概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“顺应天时”,不是被动地等,而是主动地去感知,去贴合自然的节律。
有一年六月,雨水特别多,又闷又潮。好几户人家的酱都生了霉,长了毛,只能心疼地倒掉。可丁五香的那些酱缸,安安稳稳的,一点事儿没有。大家去讨教,她也不藏私,就说:“心里得有数,雨水多了,就早点把酱缸往檐下挪挪,纱布多换两次。你不能等它出了事再忙活,那就晚啦。”原来,那份看似玄妙的“看天”,背后是日复一日的观察和无数细微的调整。
如今,村子里年轻人都往外走,会这老手艺的人越来越少了。超市的货架上,酱的品种五花八门,包装精美。可每年还是有人,从城里开车回来,就为了到丁五香这儿买上几罐她手作的酱。他们说,这酱里有“家”的味道,有六月的味道,是机器怎么也做不出来的。
丁五香呢,还是老样子。六月一来,她就摆开阵势,不紧不慢地伺候她的那些酱缸。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,斑斑驳驳地洒在她身上,洒在那些酱缸上。空气里弥漫着那股复杂而醇厚的香气,一年又一年,仿佛在告诉我们,有些东西,有些味道,有些藏在岁月里的耐心和诚意,它走得慢,却沉得深,怎么也丢不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