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缓慢有力挺送女儿的
父亲缓慢有力挺送女儿的
那辆老式二八自行车,在巷口拐弯的时候,总会发出一声绵长的“吱呀——”。声音像从父亲骨节里挤出来的,带着沉甸甸的分量。我坐在前杠上,小小的身子缩在他宽阔的胸膛和两只手臂圈出的世界里。他蹬车的速度,总是那么不紧不慢。
上学路上要经过一个长长的坡。别的家长猛蹬几下,呼哧呼哧就冲上去了。我父亲不。他会微微向前伏下身子,踏板的节奏不变,一下,再一下。我能感觉到他小腿的肌肉绷紧了,车子的速度却几乎没有变化,只是行进变得更沉,更稳。车轮碾过路面沙砾的声音,清晰可闻。那时我不懂,只觉得父亲的“慢”让我有些没面子,羡慕那些风一样冲上坡的同学。
很多年后,我才咂摸出那“缓慢有力”里的滋味。那不是力气不够,那是他在用自己的节奏,对抗地心引力,对抗生活的陡坡。他得让车子稳稳的,不能晃,不能后退,因为前杠上坐着他最要紧的宝贝。那股子“挺送”的劲儿,是无声的,全都化在了均匀的呼吸和绷直的脚踝里。
父亲的“挺送”,从来不是把我猛地往前一推。他更像是在后面,给我一个可以稳稳靠住的力。记得第一次学骑自行车,他在后面扶着后座,跟着跑。我慌得龙头乱摆,他却说:“看前面,别回头。我扶着呢,倒不了。”我信了,歪歪扭扭往前蹬。骑出去好远,心里一得意,回头想看他,却发现他早就松了手,站在原地,远远地望着我笑。那一刻,车头猛地一歪。可奇怪的是,我竟然没有摔,手忙脚乱地,自己又把车稳住了。
原来,他松手的那个瞬间,那份“缓慢有力”的支持,已经不知不觉化成了我身体里的平衡感。他“挺”我上路,然后悄悄撤了手,让我自己学会“挺”住自己。这份支撑,是让你敢于向前看的底气。
后来,我要去外地念大学了。月台上人声鼎沸,母亲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。父亲呢,就站在母亲身后半步,拎着我的大行李箱,不说话。火车要开了,我把行李箱接过来,箱子沉得我手一坠。父亲这才开口,声音不高:“箱子重,路上找人帮把手。到了,来个电话。”我点点头,转身上车。找到座位,放好箱子,一抬头,看见父亲还站在原处,隔着车窗看着我。火车缓缓开动,他的身影开始后退,变小,但他一直站得笔直,像一棵树,直到拐弯,再也看不见。
那只箱子,我后来打开才发现,里面塞满了家乡的零食,还有几本我以为早就丢了的旧书,书页里夹着我小时候的奖状。他把这些沉沉的东西,不声不响地都装了进去,仿佛把一份惦念,压实了,填满了每一个缝隙。这何尝不是另一种“挺送”?把他能想到的关怀,都扎实地垫在我的行囊底下。
如今,我也到了当年父亲载我上坡的那个年纪。生活中处处是看不见的坡坎。有时候觉得累,觉得快要挺不住的时候,我总会莫名想起那个早晨,那个斜坡,想起身后那均匀而沉重的呼吸,想起那不曾迟疑、不曾减弱的,一下又一下踩动踏板的力量。那股力量,似乎并没有随着岁月远去,它沉淀了下来,成了我骨头里的钙。
父亲的爱,大概就是这样吧。没有华丽的助推,只有一种“缓慢有力”的“挺送”。在你人生的上坡路上,他用自己的节奏,给你一份最稳的支撑;在你摇摇晃晃学步的时候,他告诉你别回头,然后默默放手;在你奔赴远方时,他把所有牵挂塞进行李箱,站在原地,目送你直到看不见。
那力量是缓的,让你不觉其骤;但那力量又是深的,足以托住你人生所有的颠簸。就像那辆老自行车,它吱吱呀呀地,却稳稳地,把我送过了童年,送过了青春,送上了我自己的人生路。而那份被“挺送”的温暖,至今,仍在我的后背心,留着不散的余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