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僧侣交行合之夜2
与僧侣交行合之夜2
老李头常说，寺庙后头那棵歪脖子槐树底下，埋着故事。我原先不信，直到那个雨夜，又碰见了明海师父。他披着蓑衣，提着一盏风灯，站在山门外的石阶上，望着黑漆漆的、被雨丝扯得模糊的山路，像是在等什么人，又像只是单纯地听雨。
“来了？”他没回头，声音混着雨声，有点闷。我应了一声，收了伞，躲到门檐下。上次这么跟他并排站着，还是一年多前，也是这么个湿漉漉的晚上。那时我刚经历些不顺，心里拧着疙瘩，跑到这山野小寺躲清静，却意外和他有了一番长谈。说是谈话，其实大多时候是他说，我听。说的不是什么高深佛理，尽是些种菜担水、修补屋瓦的琐碎，还有他年轻时云游四方遇见的凡人小事。怪的是，那些家常话像温水，慢慢就把心里的疙瘩泡软了。
“心里还不静？”他忽然问，转过头，灯晕给他清瘦的脸颊镀了层暖边。我愣了一下，笑了。还真让他说着了。最近工作上又是一团麻，剪不断理还乱，那股熟悉的烦躁劲儿又拱了上来，不知不觉，脚就顺着山路走到这儿了。
他没急着开解，反而把风灯递给我，自己蹲下身，拨弄着石阶缝里钻出的几丛野草。“瞧见没，这草，雨越大，它叶子越亮。”我凑过去看，还真是，雨水洗过的叶片，在昏黄光线下，绿得扎眼，透着股倔强的生气。“人有时候，也得经点风雨，心里头那点‘亮’，才显出来。”他这话说得平常，却让我心里动了一下。这不是安慰，更像是指点着让我自己看。
我们进了他的禅房，地方不大，一股子旧书和干草药混合的味道，让人莫名心安。他给我倒了杯热茶，不是名贵的茶叶，就是后山采的野茶梗，喝下去，从喉咙暖到胃里。他提起最近在重读《百丈清规》，不是研究戒律，是琢磨里头对于“一日不作，一日不食”的实在。他说，规矩是死的，日子是活的。持戒修行，不是把自己捆起来，而是在日常的每一件小事里，找到那份“专注”和“心安”。就像他每天清晨扫院子，扫的不是落叶，是自己的念头。
“专注……”我念叨着这个词。想起自己工作时，手指在键盘上飞，脑子里却同时塞着七八件杂事，像一锅沸腾的粥。那种状态，与其说是忙碌，不如说是混乱。明海师父点点头，说山下世界太快，人心容易散。散了，就慌了，一慌，看什么都不对劲。他说的“心安”，不是什么都不想，而是把纷飞的念头，像收拢豆子一样，慢慢归置到眼前这一件事上。哪怕只是喝透一杯茶，看清一片叶子的脉络。
雨不知不觉小了，只剩下屋檐滴水，敲在石板上，叮咚，叮咚，清脆得很。我们没再说什么要紧的话，就听着这雨后的寂静。说来奇怪，来之前心里那团乱麻，并没被一刀剪断，却好像在这雨声、茶香和他平缓的话语里，自己慢慢松开了。离悟或许还远得很，但那份沉甸甸的焦躁，确实轻了不少。起身告辞时，他送我到山门，把那盏风灯又塞给我：“路黑，照着点。”我提着灯，沿着微光的石阶往下走。回头望，他的身影已融入门内的暗色里，只有山门轮廓静默矗立。
山路湿滑，灯影晃晃悠悠，只照亮脚前一尺之地。但就这一尺光，却让人走得格外踏实。我忽然有点明白，他等在那，或许等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，而是任何一个在尘世风雨里，需要一点微光，照见自己脚下路的旅人。那光，不来自高悬的日月，或许就来自石缝里被雨洗亮的草叶，来自手中这盏朴素的灯，来自心底那份被唤起的、专注于当下的平静。这大概就是寻常人，能从这山寺、从这僧侣的“行”与“合”之中，所能得到的最珍贵的东西了。不是答案，是一点光，和继续走下去的力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