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太太多毛
老太太多毛
这事儿得从我们搬进这栋老楼说起。我家隔壁住着位王奶奶,少说也有八十了,身子骨看着挺硬朗,就是有点……嗯,特别。夏天再热,她也穿着长袖衫,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,脖子上还总围着条薄薄的丝巾。起初我以为老人家怕风,没多想。
有一回,楼道灯坏了,我摸黑上楼,正好撞见王奶奶开门。屋里灯光透出来,那么一刹那,我好像瞥见她手背上黑乎乎的一片。她反应快,立马把手缩回袖子里,朝我点点头就关上了门。我心里犯嘀咕,那是什么?胎记?烧伤的疤痕?
真正让我上心的,是社区组织体检那回。轮到王奶奶时,护士请她挽起袖子测血压,她死活不肯,脸都涨红了,最后竟扭头就走,把护士晾在那儿。这事儿在街坊间悄悄传开了,说什么的都有。有人说她身上有见不得人的旧伤,有人说她脾气古怪不合群。
我下班晚,常看见王奶奶一个人在小区花园里,坐在那张固定的长椅上,望着跳广场舞的人群发呆。那天晚上月亮挺好,我买了些水果,索性坐到了她旁边。闲聊了几句家常后,我小心翼翼地问:“王奶奶,那天体检,您是不是不舒服啊?”
她沉默了,手指无意识地搓着丝巾的边角。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叹了口气,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似的。“姑娘,我不是故意给人难堪。”她顿了顿,像是下了很大决心,慢慢地把左边衣袖卷了上去。
月光下,我看清了。那不是伤疤。她的小臂上,覆盖着一层浓密的、灰白色的毛发,比寻常的汗毛要长得多,也密得多。在昏黄的路灯与皎洁月光交织的光线下,竟有一种奇特的、柔软的质感。
我愣住了。王奶奶却像打开了话匣子。“打从年轻时就比旁人多,那时不懂,怕人笑话,想尽办法用镊子拔,用刮胡刀刮,越弄越糟,皮肤发炎,毛却更粗更硬了。后来干脆遮起来,一遮就是一辈子。”她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,“年轻时相亲,大夏天也穿长袖,对方以为我身体不好。结了婚,老伴儿倒是知道,从不嫌弃,还开玩笑说这是‘毛绒绒的福气’。可他走了以后,我这‘福气’,就又成了得紧紧藏起来的秘密了。”
我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。原来这厚厚的衣物,不是挡风,是挡了一辈子旁人好奇或异样的目光。这“多毛”的特征,竟成了她生命里一个沉默的同行者,承载着羞怯、对抗,还有那么一丝来自至亲的温暖记忆。
“现在老啦,”王奶奶把袖子放下来,仔细抚平,“有时候想想,藏个什么劲呢?可习惯了,改不了喽。怕吓着孩子,也怕那些没完没了的解释。”她说的“特征”这个词,轻飘飘的,却压了我心头一下。是啊,谁身上没点儿特别的记号呢?只是有的露在外面,有的藏在里头罢了。
自那以后,我再看王奶奶,感觉完全不同了。她那看似古板的穿着,在我眼里成了她与自己和世界达成的一种妥协方式。社区里偶尔还有对于她的闲言碎语,我会不经意地岔开话题。有时帮她提菜上楼,她会主动拍拍我的手背,隔着一层棉布,我能感觉到下面那层柔软的、特别的“保护层”。
去年夏天特别热,有一天傍晚,我看见王奶奶居然穿着短袖坐在花园里!虽然手里还是拿着把蒲扇,偶尔会下意识地遮一下手臂,但她确实坐在那儿,安安静静地乘凉。几个玩滑板的孩子从她身边呼啸而过,也没谁特别注意到老人家的手臂。夕阳给她全身镀了层金边,包括那些灰白的毛发,它们柔顺地贴在她的皮肤上,随着呼吸微微起伏,看上去……挺自然的。
也许,与自己的“特征”和解,是一辈子的功课。不是一定要展露什么,而是不必再为之惊恐地遮掩。那层毛发,是她的秘密,是她的历史,如今,也慢慢成了她坦然坐在夕阳下的一部分。风吹过来,她花白的头发和臂上的绒毛一起轻轻拂动,这个画面,我记了很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