久久久热
久久久热
今年夏天，好像特别长。不是日历上那种长，是身体感觉上的。早上八九点，太阳就明晃晃地挂在那儿，热气从地面蒸腾起来，走在路上，像是趟着一条看不见的、温吞的河。这热不是那种“唰”一下让人跳起来的暴烈，而是一种绵长的、渗透的、几乎带着重量的闷。它裹着你，从清晨到日暮，久久不散。
我坐在老家的堂屋里，对着吱呀作响的电扇。风是热的，吹在身上，只觉着一股股热浪贴着皮肤滚动。母亲在厨房里忙活，锅铲碰撞的声音，和着窗外知了那不知疲倦的鸣叫，构成这漫长夏日的背景音。这种热，让人懒洋洋的，思绪也像是被这热气蒸得发软，飘忽忽的，想到很远的地方去。
忽然就记起更小的时候，没有空调，连电扇都是稀罕物。那时的夏天也热，但热得“实在”。午后，大人们都在竹席上歇晌，孩子们是睡不着的，偷偷溜到村后的大榕树下。那树冠撑开，像一把巨大的、墨绿色的伞，投下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荫凉。我们躺在裸露的、光滑的树根上，透过枝叶的缝隙，看天空被切割成一片片炫目的光斑。那时候的热，是能被一片树荫、一口井水、一阵偶然穿堂而过的风所安抚的。它和凉爽之间，有着清晰的、可以触摸的边界。
现在呢？现在我们都躲进了空调房。玻璃窗把热气严严实实地隔在外头，室内是恒定的、人造的清凉。很舒服，没错。但不知怎么，偶尔从凉飕飕的房间里望出去，看着外面那白花花的、因为热浪而微微晃动的景物，心里会生出一种奇怪的隔膜感。我们战胜了炎热，却也好像把自己从那个真切的、流着汗的夏天里摘了出来。那种与季节肌肤相亲的感觉，变得模糊了。
这让我想到“生活节奏”。我们当下的日子，不也常常处在一种恒温的、高速的“空调模式”里吗？一切都追求效率，追求立竿见影，追求不冷不热的舒适区。兴奋是短暂的，耐心是稀缺的。我们习惯了“刷”一下得到信息，“点”一下完成购物，连等待一杯咖啡的时间，都显得有点漫长。那种需要慢慢熬、慢慢等、慢慢体会的“持久浸润”，好像成了古董。
就像这久久不散的热气。它固然让人烦闷，但你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。它迫使你慢下来，流汗，喘气，寻找最原始的应对方式。它让你真切地感受到季节的力度，感受到身体与自然最直接的对话。在不停的出汗与补水之间，有种活着的实感，粗粝而生动。这是一种“沉浸体验”，被迫的，却也是全面的。
母亲端来一碗晾凉了的绿豆汤，清甜，带着豆沙沙的口感。她说：“心静自然凉。”老话总是有它的道理。这“静”，或许不是指纹丝不动，而是在漫长的、不可避免的炎热里，找到自己的呼吸。是接受这热会持续很久的事实，然后，在电扇的嗡嗡声里，在知了的合唱中，看一本翻了很久的书，或者，就只是发发呆，想想从前树荫下的光斑。
夜幕终于降下来了，但地面的余热还在顽强地散发。搬把竹椅坐到院子里，微微有点风了，带着白日晒过的草木气息。天空是深蓝色的，星星一颗一颗跳出来。这份傍晚的微凉，因为经历了整日的酷热，而显得格外珍贵，格外透彻。
这久久久的热，或许是大自然一种固执的提醒。它提醒我们，有些东西快不了，也躲不掉。就像一些情感，一些功夫，一些味道，都需要时间去酝酿，去发酵，去承受那种“久久”的锤炼，才能渗透出它真正的、深厚的滋味来。当一切都那么容易获得时，那份因为漫长等待和浸润而生的珍贵，我们还能品得出吗？
夜风渐渐大了些，身上的黏腻感一点点褪去。明天，太阳照样会早早升起，热气依旧会久久盘旋。但心里似乎没那么焦躁了。那就让它热着吧，在这漫长的、无所逃遁的夏日里，试着去感受那份独特的、属于这个季节的“持久”的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