叁十位真实的乱
叁十位真实的乱
这事儿得从老家的祠堂说起。去年回乡，族里翻修族谱，几位胡子花白的长辈戴着老花镜，在泛黄的纸页间扒拉。我凑过去看，密密麻麻的名字，像蚂蚁搬家的队伍，顺着枝蔓往上爬。忽然有位叔公“咦”了一声，指着道光年间的一页：“这儿，乱了。”他手指点着的地方，记录着一位先祖，下面子嗣的名录，明显对不上年份，像是硬塞进去的。
我仔细瞧，那位先祖名下，儿子生卒年竟比他自己还早几年。这不是笑话么？可白纸黑字就这么写着。边上另一位老人抽了口旱烟，慢悠悠地说：“这不稀奇。那年头闹长毛，天下大乱，村里人跑了一半。等太平了再回来，有的家绝了户，有的娃没了爹娘。为了不让田产被外姓占去，或者只是为了香火不断，就把几家剩下的孩子，凑到一位先祖名下记着。族谱嘛，有时候记的不是血脉，是个人心。”
这话让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我一直以为族谱是最严肃、最不容差错的东西，是铁板一块的家族史。可原来，在生死存亡的大动荡面前，那看似严整的秩序，也会被迫做出一种“务实”的调整。那叁十来个名字，就在那一页上，以一种略显别扭的方式排列着，组成了一幅微小而真实的“乱象”。这乱，不是胡编，是生存的痕迹。
这让我想到，我们总喜欢把历史，把家族，甚至把自己的生活，想象成一条清晰笔直的线。父传子，子传孙，按部就班。可真实情况呢？更像是一条河，遇到战争、灾荒、迁徙这些巨石，必然会溅起水花，打旋，甚至暂时改道。那份族谱上的“乱”，就是河床上的石头，它让水流变得复杂，却也记录了水流的力量和去向。
后来，我跟一位做历史研究的朋友聊起这事。他听了直笑，说你这发现有意思。他说，历史档案里这种“乱”多了去了。户籍、田亩、税赋的册子，细看都有出入。有的是地方官为了政绩糊弄，有的是百姓为了少交税藏匿人口，还有的，就像我族谱上那样，是普通人面对巨大变故时，一种非正式的“互助协议”。这些不完美、不一致甚至自相矛盾的地方，往往藏着比官方正史更鲜活的气息。
“秩序是个好东西，”朋友说，“但绝对的、严丝合缝的秩序，只存在于想象里。生活的韧性，恰恰体现在它面对冲击时，那种看似‘乱糟糟’的自我修补和重组能力上。” 那些被凑在一起的名字，在当时，或许给了几个孤苦孩子一个名分，一口饭吃，给了几亩薄田一个延续耕种的理由。这其中的伦理和情感重量，远超过格式的规整。
从老家回来，我看待很多事情的眼光有点不一样了。看到社区里因为一点小事争执，公司里流程出现磕绊，甚至自己计划好的事被打乱，心里那股焦躁会先缓一缓。我会想起族谱上那叁十个名字，想起那种在历史夹缝里生长出来的、带着人情温度的“杂乱”。
真实的世界，或许从来不是陈列馆里摆放整齐的标本。它总有些毛边，有些拼接的痕迹，有些因为无奈、因为善意、甚至因为私心而留下的“不规则”。承认这种“乱”的存在，不是否定秩序的价值，而是让我们对生活的复杂性，多一分体谅和敬畏。那本族谱，后来还是按照原来的样子修缮了，没有强行去“纠正”那个错误。长辈们说，就让它留着吧，那也是祖宗留下来的一段真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