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上腰一沉

发布时间:2025-12-31 02:38:10 来源:原创内容

马车上腰一沉

老陈头这辆马车,在村子里跑了怕有叁十年了。车辕磨得油亮,马也换了好几茬,唯独他屁股底下那块榆木板子没换过,中间凹下去浅浅一个窝,正好卡住他的身架。今儿个这趟活儿有点特别,得去二十里外的镇子接新娘子。老陈头套上那件压箱底的蓝布褂子,早早就在村口槐树下等着。

日头慢慢爬上来,接亲的人闹哄哄地挤上车。车厢里坐满了,还有个半大小子笑嘻嘻地扒在车尾。老陈头回头瞅了一眼,没吭声,只把烟袋锅子在车辕上磕了磕。他估摸了一下分量,心里有数。这匹叫“黑蹄”的马,壮实,能扛。

鞭子在空中打了个响,却没落在马身上。黑蹄得了令,蹄子嘚嘚地敲着土路,车子便晃晃悠悠动了起来。起初那段路平,车上人说笑,吹唢呐的试音,吱吱呀呀混着铃铛响,热闹得很。老陈头眯着眼,背微微弓着,由着身子随着车子的节奏轻轻摇摆。这是他最自在的姿势,人和车、和马,好像长在了一起。

出了村口约莫叁里地,就是那段有名的“老牛坡”。说是个坡,其实是一长段缓上坡,路面上嵌满了碎石子,不好走。车上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,只剩唢呐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。

就在车轮碾上第一块碎石头的时候,老陈头的腰,微不可察地往下沉了沉。

那不是累了塌下去的那种沉。怎么说呢,像是船公把桨深深插进水里,找到了那股子暗劲;又像是练家子扎马步,桩子稳稳地吃住了地气。他整个人的重心,随着坡度的增加,一点点地往下走,往那块凹陷的榆木板子里嵌进去。背脊反而挺直了些,只是腰胯那块,沉甸甸的,仿佛装了半袋沙。

这细微的变化,车上没人察觉。只有黑蹄,两只耳朵朝后转了转,步子似乎更稳当了些。老陈头这腰一沉,手上缰绳的力道就变了,不再是轻轻带着,而是通过那几根皮绳,把他腰腿间蓄着的那股稳当劲儿,绵绵地传到了黑蹄身上。这是一种沉默的对话,是老把式和他的伙计之间,不用嘴说的道理。

车子开始爬坡,阻力大了。碎石子被车轮挤压,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。车厢微微向后仰,车上的人不由得向后靠。这时,那股子“吃劲”的感觉,才真正显现出来。

老陈头的腰,就像是一个缓冲的枢纽,又像是一个力量的转换器。坡道把车子往后拽的力量,通过车板传到他身上,他没有硬顶着,而是用腰身那么一沉,一旋,把这股向后拽的劲儿,顺着脊柱,经过微微调整的坐姿,化成了往下、往马车重心去的压力。车尾巴那个半大小子,本来觉得车子要往后溜,下意识地攥紧了栏杆,却发现车子虽然慢,却一步一吭哧,扎扎实实地往上走,没有半点打滑的意思。

这其中的门道,就是“吃劲”。不是蛮力,是顺着来势,找到那个最关键的点,把力气用实在了。老陈头不懂什么物理学,他只知道,走这“老牛坡”,你光靠马往前拽不行,得靠人坐在车上,把那股子“后坐力”给吃了,化掉,马车才不飘,蹄子才抓地。

坡到中段,最是磨人。唢呐早停了,只剩下粗重的马蹄声和车轮声。老陈头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,蓝布褂子后背,洇湿了一小块。可他脸上的皱纹却舒展开,甚至有那么一点享受的神情。他全部的注意力,都在那腰胯之间方寸的感受上,在掌心缰绳细微的颤动上,在黑蹄肩胛肌肉的起伏上。他在“听”,用全身的骨头和筋肉,去听这辆车、这匹马的“声音”,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去应和。

终于,车顶一轻,眼前豁然开朗,上了坡顶。一股凉风扑面而来,车上的人都舒了口气,说笑声又响了起来。老陈头这才缓缓地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那沉下去的腰,也像卸了力的弓弦,慢慢放松,恢复成原先那种微驼的、自在的弧度。

他回头看了看来的路,那条长长的、灰扑扑的坡道,静静地躺在阳光下。他又伸手,拍了拍黑蹄汗津津的脖子。马儿打了个响鼻,算是回应。

剩下的路,平顺多了。老陈头又摸出烟袋,点上,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。烟雾缭绕里,他眯着眼看前面的路。刚才坡道上那腰一沉的功夫,好像没发生过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那片刻的紧绷与应对,才是这叁十年来,他这车把式真正的“手艺”。这手艺不花哨,没声响,就藏在那随着路况起伏而自然调整的一沉、一稳之间。它让坐车的人觉得安稳,让拉车的马觉得顺当,这就够了。

车子驶进镇口,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,红纸屑飞得到处都是。新娘子盖着红盖头,被人搀着,小心翼翼地上了车。车厢里满是崭新的布料和脂粉的香气。老陈头依旧坐在他的老位置上,背对着那片鲜艳的红色和热闹。

回程是下坡,轻松。他却依然坐得稳当,腰腿间依旧留着叁分警醒的劲儿。他知道,这路啊,跟日子一样,有上坡就有下坡。上坡要会“吃劲”,下坡,也得懂得“收着”。

鞭子又虚晃一下,马车载着一车喜庆,朝着来路,稳稳当当地回去了。老陈头的身影,随着车子的颠簸,轻轻晃着,像河床上经年的石头,被水流冲刷着,却始终在那里,沉静地、吃住了所有的力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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