拔出来的一瞬间
拔出来的一瞬间
那是个闷热的下午,老屋的抽屉又卡住了。这个樱桃木的老物件,打我记事起就在那儿,沉甸甸的,像是装满了时光。我蹲下身,双手握住那个黄铜拉手,冰凉的触感一下子传遍手心。我先试着轻轻拉了拉,纹丝不动。加了点力气,还是没动静。抽屉和框沿严丝合缝,仿佛它们天生就是一体的,压根没打算分开。
我换了个姿势,半跪在地上,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手腕上。不是生拉硬拽,得用一股巧劲儿,先往后稍稍一压,再猛地往外一提。我屏住呼吸,感受着木头之间细微的摩擦与抵抗。就在某个临界点,那股对抗的力道突然消失了——“咔”一声轻响,有些涩,又有些脆,抽屉顺从地滑了出来,比我想象中要轻快得多。
那一瞬间,世界好像停顿了一下。没有尘土飞扬的戏剧场面,只有一股陈旧的、混合着木头、纸张和淡淡樟脑的气味,慢悠悠地飘散出来。阳光恰好从西窗斜射进来,照亮了抽屉里腾起的一些微尘,它们在光柱里缓缓翻滚,像一群突然被惊扰的、小小的梦。
里面没什么金银财宝。几本卷了边的旧课本,一扎用红绳系着的信,几个早已不再流行的毛主席像章,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的蝴蝶牌口琴。我的手指拂过这些物什,指尖传来不同的质感:纸张的干燥脆弱,金属的冷硬粗糙。我拿起那扎信,红绳已经有些发脆,轻轻一碰,仿佛就要断掉。我没敢解开,只是摸了摸信封上那褪了色的、工工整整的钢笔字。那是父亲的笔迹,收信人地址是一个我从未去过的、遥远的北方城市。
拔出来的一瞬间,原来拔出的不只是一个物理空间的阻隔。更像是一个封存已久的阀门被突然拧开,许多以为早已遗忘的感觉,哗啦啦地涌了出来。我想起父亲总爱在晚饭后,坐在这个抽屉旁边的藤椅里,默默地看着窗外,一言不发。那时我觉得他的背影像个谜。现在对着这一抽屉的琐碎,那个沉默的背影,似乎有了一些模糊的、可以触摸的轮廓。
还有那把口琴。我把它凑到嘴边,试着吹了一下,只发出一个漏风似的、沙哑的单音。可就是这个声音,像一把钥匙,忽然打开了记忆里一幅褪色的画面:夏夜,院子里,一个模糊的身影吹着不成调的曲子,星子很亮,晚风很轻。那是我更小的时候,或许是祖父?记忆在这里打了结,模糊不清,只剩下一种温暖而惆怅的感觉,无比真切。
我就这么坐在地板上,对着敞开的抽屉,看了很久。每一样东西都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,它们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,因为被长久地“卡”在过去的时光里,反而完整地保留住了当时的气息与温度。这种保留,是一种深度的储存,储存着情感,储存着一段生活最原始的质地。我们总在往前赶路,觉得身后的一切理所当然地待在那里。直到某个偶然的契机,你用了点力气,把那段“过去”拔了出来,才发现里面不是空的,而是满满当当的,装着你生命的一部分。
黄昏的光线慢慢挪移,从抽屉里爬到了我的膝盖上。我小心翼翼地把东西一样样放回去,尽量按照原来的顺序。那些信,那把口琴,那些像章。最后,我双手扶着抽屉两侧,缓缓将它推回那个黑暗的框里。推进去的过程很顺滑,轻轻一送,“嗒”一声轻响,它便严丝合缝地回归了原位,好像从未被打开过一样。
我站起身,膝盖有些发麻。老屋依旧安静,只有尘埃在最后的光里飞舞。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那个抽屉,以及它所连接的那段沉默的时光,对我而言,不再是一个被卡死的、浑然一体的谜团。我触碰过它内部的肌理,感受过它的重量与温度。虽然我又把它关了回去,但那个“拔出来的瞬间”,已经像一道细小的裂缝,让过往的光,微微透进了此刻的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