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大我的小能痛吗
他的大我的小能痛吗
那天下午,老陈来我家串门,手里攥着个新买的紫砂壶,满脸的得意。壶是真漂亮,油润发亮,壶身上还刻着两句诗。他小心翼翼地把壶放在茶几上,像放下个刚满月的婴儿。我顺手拿起自己用了多年的小瓷壶给他倒茶,他那眼神,怎么说呢,就像看一个穿了补丁衣服的老朋友,带着点怜悯,又带着点优越。
“你这小壶,该换换啦。”他抿了口茶,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关怀。我笑了笑,没接话。手里这小壶,壶嘴有一道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的细微裂痕,是几年前儿子不小心磕的。我用得顺手,水温、水量,甚至茶叶该放多少,都跟它磨合出了默契。老陈的大壶固然气派,可我这小壶里,泡着的是这些年独处时,一个个安静的清晨和黄昏。
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,爷爷有把用了半辈子的锄头。木柄被汗渍浸得发黑发亮,锄刃磨得只剩窄窄一弯,比起邻居家新打的、亮锃锃的锄头,简直寒酸得不成样子。可爷爷就是不肯换。他说,这锄头“认得”地里的土。后来我明白,那不是锄头认得土,是爷爷的手,习惯了那木柄每一道纹路的起伏;是爷爷的力气,知道该用哪个角度、多大力气挥下去,才最省劲。新锄头当然好,锋利,轻快,可它“大”得陌生,没有那些共同磨损出来的记忆。
老陈炫耀他的大壶,或许并没想让我难堪。他只是沉浸在那份“拥有”的快乐里。壶的价钱、工艺、稀缺性,这些“大”的价值,是明晃晃的,是社会公认的尺子,一量就知道高低。可我壶里那份“小”的妥帖,是私人的,是看不见的。它没法拿出来比较,一说,反而显得矫情。这种“小”,是一种内在尺度。它不量别人,只量自己的日子;不称轻重,只称心安的片刻。
那么,他的“大”,会瞧不起我的“小”吗?或者说,我的“小”,会因为他那显而易见的“大”,而感到一丝痛楚吗?
乍一想,好像是会的。人嘛,活在世上,哪能完全不在乎外界的眼光。可静下来再琢磨,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。痛,往往来自于比较时,自己内心那杆秤的倾斜。如果我自己打心眼里觉得,这把小壶带给我的温润时光,远比一个昂贵但陌生的器物更重要,那他的展示,就只是一幅与我无关的风景画罢了。我欣赏,然后回头继续喝我的茶。怕就怕,自己心里也悄悄认同了那把外在的尺子,开始嫌弃起手边的旧物来,那才真是痛的开始。
这就牵扯到另一个词——价值锚点。你的心,到底锚定在什么地方?是锚定在别人羡慕的目光里,还是锚定在自己真实的感受上?锚定在外,那别人的“大”永远会让你觉得“小”,风浪一来,心就晃得厉害。锚定在内,就像船下了自家的锚,外面再大的风浪,心里头总有一块是稳当的。
老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,临走前又夸了夸他的壶,说下次带更好的茶叶来配它。我送他出门,回来看着桌上那一大一小两把壶。夕阳的光斜照进来,把我的小瓷壶照得透亮,那道细微的裂痕里,仿佛也蓄着柔和的光。我给它续上热水,茶叶慢慢舒展开。这一刻的安宁和熟悉,是实实在在属于我的。
所以你说,他的大,我的小,能痛吗?我想,如果心是自己的,尺度也是自己的,那就痛不起来。大的有大的张扬,小的有小的安稳,各自泡开的,是不同滋味的人生茶汤。这世上,或许本就没有绝对的大小,只有是否贴合本心。找到了那个贴合的、让自己舒服的“小”,别人的“大”,再耀眼,也惊动不了你心里那池静水。你只是看着,知道那是他的热闹,然后低头,吹开自己杯沿的茶沫,抿一口不烫不凉、刚刚好的平凡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