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怜的陈柔雪阅读
可怜的陈柔雪阅读
我们这条老街上，谁不认识陈柔雪呢？她总是坐在自家书店那扇落地窗前，捧着一本书，从午后看到日头西斜。阳光把她的侧影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，样子专注极了，路过的人都会不自觉放轻脚步。
可街坊们提起她，总爱叹口气，摇摇头，说一声：“可怜的陈柔雪。”这“可怜”二字，倒不是因为她日子穷困。她那间“柔雪书苑”虽不大，却也够温饱。大家觉得她可怜，是因为她那股子读书的劲头——太痴，太沉，沉得好像快要从我们这个现实世界里漂走了。
你看她读书的样子就知道了。那不像是在休闲，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艰苦的跋涉。眉头时而紧锁，时而舒展，嘴唇无声地翕动，读到激动处，手指会无意识地收紧，把书页捏出细碎的折痕。有一次，李婶进去买本菜谱，连叫了她叁声，她才像从深水里浮上来一样，“啊？”地抬起头，眼神里还残留着另一个世界的迷雾，好几秒才聚焦到李婶脸上。李婶后来跟人说：“怪吓人的，魂都给书勾走了。”
她这书店，生意也就那样。如今谁还整天买纸质书呢？大家刷刷手机，什么资讯都有了。可陈柔雪不，她坚持每周亲自挑书，回来的新书，她总要先读上一遍。她常说：“书得摸得到温度，闻得到墨香，那字句才能顺着指尖，淌到心里去。”这话听起来有点拗口，有点过时，对吧？可她说得认真极了。
她丈夫前些年病逝了，没留下孩子。有人劝她把店盘了，租出去，光收租金就够清闲养老。她只是笑笑，摇摇头，转身又去整理那些高高的书架。她的世界，仿佛就是被这些立着的、躺着的书页给围起来的，密不透风。她似乎在践行一种极致的深度阅读，把所有的精神都投注进去，像把自己当成一支蜡烛，凑近书页的火光，不惜一点点燃尽。
我记得最深的是去年秋天。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在店里，对着本哲学书拍照，大概是搜到电子版了，又把书放了回去。陈柔雪轻轻走过去，不是责怪，而是有点怯生生地问：“这本书……它旁边批注的那段，你觉得写得怎么样？”女孩愣了一下，尴尬地笑笑：“我没细看，就查个资料。”陈柔雪眼里那点小小的、期待的光，倏地就灭了。她默默把书拿回来，用袖子擦了擦封皮，那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。
那一刻我忽然觉得，街坊们说她“可怜”，或许不是可怜她的清冷，而是可怜她那份郑重其事的“不合时宜”。在这个一切追求“快”和“浅”的时代，她偏偏要把自己活成一口深井，执拗地往最深处挖掘。她的深度阅读，在旁人看来，是一种孤独的苦行。
可是，下雨天的时候，我偶尔去她店里躲雨，看到的又是另一番光景。她会给熟客泡一杯淡淡的茶，如果聊起某本书，她的眼睛立刻会亮起来，话也变多了，那些故事、人物、道理从她嘴里娓娓道出，仿佛都是她的老友。那时节，你又不觉得她可怜了，反倒觉得我们这些匆匆忙忙、心浮气躁的人，才少了点什么。
她的书店，就像老街上一颗固执地按照自己节奏跳动的心脏。橱窗里的书换了又换，窗后的身影却年复一年。你说她可怜吗？或许吧。她沉浸在深度阅读的世界里，错过了许多外面的热闹。但你说她可敬吗？好像也是的。在这个留不下指纹的屏幕时代，总得有人，用最笨拙也最深情的方式，替我们留住那纸页间的温度，留住那种需要屏息凝神、才能听到的思想的回响。
最近路过，发现她在窗边添了一把旧藤椅。阳光好的时候，她会坐在那儿读，影子拉得长长的。我不再觉得那道影子孤单了。它连着的，是一个辽阔而丰盈的世界，是陈柔雪自己选择，并甘之如饴的整个人生。我们这些看客，轻轻地来，轻轻地走，不打扰，便是对那份“深度阅读”最好的尊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