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禽轮交东京
人禽轮交东京
东京的夜晚，霓虹灯亮得像烧着了似的。新宿街头的人潮涌动着，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同的表情——疲惫的、兴奋的、麻木的。我站在十字路口，看着电子广告牌上跳动的巨型虚拟企鹅，它正推销着最新款的清酒。这个城市啊，总能把最不相干的东西揉在一块儿，还显得特别自然。
说起“轮转”这个词，倒让我想起地铁站里那些永不停歇的传送带。人们站上去，被运到另一个口子，再换乘，再被运送。有时候我觉得，东京本身就是个巨大的转盘，人和事都在上头打转。昨天在浅草看见的传统人力车夫，脖子上搭着白毛巾，小腿肌肉绷得紧紧的；今天在六本木碰见的，已经是穿着机械外骨骼的送货员，关节处闪着蓝光。你说这是进步还是轮回？
居酒屋的老板娘端来烤鸡串，油脂滴在炭上“滋啦”一声。她和我聊起老家秋田的养鸡场。“现在的鸡啊，四十五天就能出栏。”她用围裙擦着手，“我小时候养的，得足足一百二十天。快是快了，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”她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，背影在烟雾里晃晃悠悠的。我盯着竹签上的鸡肉，突然想到那些机械送货员——他们和这些速成鸡，是不是也经历着某种相似的“轮转”？被某种更大的系统设定好了轨迹，一圈一圈地转着。
凌晨叁点，我溜达到上野的批发市场。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。卡车轰鸣，工人们喊着号子搬运金枪鱼，那些鱼比人还长，眼睛还保持着深海里的浑浊。有个老师傅在切鲔鱼，刀刃顺着脊椎走，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，像风吹过竹林。“机器切不了这么准，”他头也不抬，“得摸到肉的纹理，顺着它来。”他的手满是伤疤，但稳得像生了根。这种手艺，是不是也在转盘上？转到某个角落，静静等着被人重新捡起来？
回到涩谷的住处，天已经蒙蒙亮了。透过窗户，能看见代代木公园的树冠在晨风里摇。我想起昨天在科学博物馆看到的展品——江户时代的农具、昭和初期的电话、平成年代的翻盖手机，全都静静躺在玻璃柜里。它们都曾是最新的轮子，带着时代往前滚。现在停下来了，成了路标。
这个城市最有趣的地方，大概就是它从来不彻底扔掉什么。最老派的手打荞麦面店隔壁，可能是全息投影的服装定制馆；寺庙的电子功德箱，扫二维码还能选择不同的祈福特效。所有东西都在同一个空间里转着，老的新的，慢的快的，活生生的和冷冰冰的。人在这里，不知不觉也跟着转起来，有时候主动，有时候被动。
太阳完全升起来了，街道开始苏醒。我听见楼下便利店的门铃响，送报纸的摩托突突驶过。新一天的轮转又要开始。东京这只巨大的转盘，从来不会真正停下来。它只是换着节奏，把所有的——人、事、记忆、期待——都拢在它的转动里，朝着谁也说不清的方向，不停地、不停地转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