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草小区
九草小区
搬进九草小区那天,是个灰蒙蒙的下午。搬家公司的卡车吭哧吭哧开进来,停在7号楼底下。我抬头看了看,楼是那种老式的六层板楼,墙皮有些地方颜色深,有些地方颜色浅,像打了不少补丁。单元门旁边,水泥花坛里倒真是稀稀拉拉长着些草,也说不上是不是九种,反正蔫蔫的,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。我心里当时就“咯噔”一下,这跟中介嘴里那个“绿意盎然、充满生活气息”的地方,好像不太搭边。
头一个月,我基本就是个“隐形人”。早出晚归,跟邻居顶多在楼梯上碰见,点个头也就过去了。小区安静得很,白天除了几个晒太阳的老人,几乎没什么声响。直到那个周六早上,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。扒着阳台一看,楼下几个大爷正撅着屁股,在那水泥花坛里忙活呢。一个穿着旧中山装的,手里拿着小铲子,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丛叶子细长、看着挺精神的草往土里栽。旁边戴着鸭舌帽的那位,拎着个褪了色的红水壶,慢悠悠地浇水。他们干得专注,偶尔低声交流两句,那神态,不像在侍弄野草,倒像在照顾什么宝贝。
我心里好奇,下了楼,假装散步凑过去。中山装大爷看见我,直起腰,擦了把汗,笑着冲我点点头。“新搬来的?瞅着面生。”我赶紧应了声,顺势问:“大爷,您这栽的是什么宝贝啊?”鸭舌帽大爷“嘿”了一声,接过话头:“啥宝贝,都是些不入流的草。这是车前,那边是蒲公英,刚栽下的是马齿苋……我们几个老家伙闲的,瞎鼓捣。”他说是瞎鼓捣,可眼神里那份爱惜,藏都藏不住。
打那天起,我算是跟这几位“草友”熟了。他们告诉我,这小区当年盖的时候,绿化就没怎么上心,后来物业换来换去,更没人管了。花坛荒着也是荒着,他们几个退休的老街坊,就从路边、河边,甚至自己以前住的老院子墙根底下,寻摸来这些草,一种就是好几年。“别看这些草不起眼,”中山装老李头有一次蹲在花坛边,指着一株开着小蓝花的婆婆纳对我说,“它们皮实,不用娇贵伺候,有点土有点水就能活。各有各的用处,有的能看,有的老一辈人还拿来煮水喝。这小区啊,就像这些草,看着普通,里面有自己的筋骨。”
他的话,让我心里动了一下。我开始留意这个我以为“提不起精神”的地方。清晨,我会看到五楼的阿姨拎着乌笼下来,不遛鸟,就把笼子挂在香樟树杈上,自己在一旁慢慢地打着太极。下午,叁单元那个总是皱着眉头的快递小哥,会在送完件后,坐在花坛边沿上,安安静静地抽根烟,看着那几个老爷爷摆弄花草,眉头也不知不觉舒展开。傍晚,孩子的笑闹声会从中心那个小广场炸开,夹杂着母亲们拉家常的软语。这些声音、这些画面,渐渐填充了那些灰蒙蒙的角落。
我发现,社区认同这东西,有时候不是从天而降的规划,也不是热闹喧腾的活动,它可能就是从一个荒芜的花坛里,慢慢长出来的。像这些不起眼的草,根扎在土里,悄无声息地蔓延,连接起一片土地。老李头他们栽下的,哪里只是草呢?那是一种笨拙又执拗的盼头,想把脚下这一小块地方,弄得稍微有点生机,有点“自己”的样子。这份盼头,似乎也传染了。不知哪天起,花坛里多了一小簇太阳花,艳艳地开着,听说是四楼一个年轻女孩种的。又过了些日子,另一处角落冒出几棵薄荷,清清凉凉的味道,在夏夜里飘得很远。
如今,我傍晚也常下楼走走。花坛里的植物,早已超过了九种,郁郁葱葱地挤在一起,虽然谈不上什么章法,却热闹得很。老李头有时会像个讲解员,告诉我哪种草什么时候开花,哪种叶子揉碎了有什么气味。我们这些邻居,碰了面会聊上几句天气,或者抱怨一下菜价,关系谈不上多亲密,但那种点头之交里的淡漠,确实少了。我知道了叁单元那小哥姓赵,知道五楼的阿姨姓吴,知道了很多窗户后面,那些平凡而具体的生活。
九草小区还是那个老小区,墙皮依旧斑驳,车子多了依旧没地方停。但它好像不一样了。它的生活气息,不再是我最初想象中那种光鲜的、展示给外人看的气息,而是一种内里的、扎实的温热。就像那些野草,不需要多好的环境,自己就能找到生存的方式,并且彼此缠绕,形成一片小小的、自足的绿意。这份绿意,或许才是这片土地最真实的邻里关系底色,不张扬,却坚韧,默默地对抗着时间的磨损和都市的疏离。
夜风吹过来,带着泥土和植物的微腥气。我站在楼下,看着各家窗户里透出的、颜色不一的灯光,心里忽然觉得很踏实。这里不是完美的家园,但它正在成为很多人的家园,用一种缓慢的、像草生长一样自然的方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