衣衫落尽
衣衫落尽
老屋要拆了。我站在堆满旧物的堂屋里,灰尘在斜射的光柱里翻滚。角落那个樟木箱子,锁头早就锈住,我用锤子轻轻一敲,便开了。里面没有想象中的金银细软,只有一迭迭迭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裳。
最上面是件藏蓝色的中山装,料子挺括,只是领口磨得发白。我认得,这是爷爷的。他穿着这身衣服的样子,我还有点模糊的印象——总是笔挺的,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,仿佛用一身筋骨把衣服撑起来,也把日子撑得有了形貌。衣服上有股淡淡的樟脑味,混着他常用的那种廉价肥皂的气息。我仿佛看见他清晨对着脸盆架上的小圆镜,仔细刮着胡子,然后穿上这件衣服,推着那辆二八杠自行车出门。车铃叮当一响,一天的日子就正式开始了。这身衣服,是他面对外界的“铠甲”,体面,周全,一丝不苟。
再往下翻,是几件花布衬衫,属于奶奶。布料软塌塌的,颜色褪得温柔。我抽出一件小碎花的,摊在膝上。袖口有反复缝补的痕迹,针脚细密。奶奶好像总穿着这样的衣服,在灶台边,在院子里,衣服上沾着油烟、泥土和阳光的味道。她的世界似乎就在这方寸之间,衣衫也便柔软,便于劳作,便于俯身。这布料,经年累月地洗,几乎透了光,像她的一生,把所有的坚韧都化为了看似寻常的温柔。
我一件件翻看着,手指抚过不同的纹理。父亲的“的确良”衬衫,硬挺但闷热,是那个年代时髦又实在的象征;母亲手织的枣红色毛衣,温暖厚重,织进了无数个灯下的夜晚。这些衣裳,曾包裹着一具具鲜活的身体,参与他们的悲喜,见证他们的劳作、远行、相聚和别离。它们不只是遮体御寒的物件,更像一层贴身的“记忆皮层”,记录着温度、动作,甚至某次流泪时盐分浸渍的痕迹。
可如今,它们静静地躺在这里,衣衫落尽,只剩布料本身。穿着它们的人,早已远去。这满箱的衣裳,竟像一场无声的、对于逝去躯壳的展览。我突然觉得,我们的一生,是不是也在不断地“穿”上又“脱下”?穿上时代的款式,穿上社会角色的要求,穿上他人期待的目光。那些为了合群而披上的“外衣”,为了显得强大而套上的“盔甲”,为了某个场合不得不穿的“戏服”……层层迭迭。
到了某个时刻,比如像现在,面对一箱故人旧物,或者深夜独处,我们会不会也想把这所有的“衣衫”都落尽?不是赤身露体,而是褪去那些外在的、附加的、甚至沉重的部分,看看里面还剩下什么。那个最本真的、或许有些脆弱、但无比真实的自己,还在不在。
箱子底,压着一件我小时候的棉肚兜,大红底子绣着小老虎,已经泛旧。母亲的手艺。我把它拿起来,贴在脸上,棉布异常柔软。这大概是最初的“衣衫”了,纯粹为了呵护与温暖,没有任何其他含义。那一刻,心里某个硬结,好像忽然被这柔软的旧物触动了,松了一下。
夕阳西沉,光线暗了下去。我把那件小肚兜仔细折好,放进随身包里。其他的衣裳,我看了又看,最终没有带走任何一件。就让它们随着老屋,归于尘土吧。该落的,就让它落下。而有些东西,比如那最初的一抹柔软,得随身带着,继续往前走。锁上空箱子,声音闷闷的,像一个时代的句读。我拍了拍手上的灰,走出门去,身上是自己的衣服,轻快,却也觉得,仿佛经过这一番审视,穿得比来时更明白了一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