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再是朋友的夜晚
不再是朋友的夜晚
雨下得不大,但足够让路灯的光晕染成一团团湿漉漉的黄。我和林远就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屋檐下,谁也没先开口。手里的咖啡早就凉透了,塑料杯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,像我们之间怎么也擦不干净的尴尬。
其实也就是半小时前的事儿。我们几个老同学聚餐,闹哄哄的,啤酒瓶倒了一桌子。不知道谁起了个头,说起大学那会儿的糗事,话题就拐到了林远借钱这事儿上。我当时可能也喝得有点上头,顺着话就笑了:“可不是嘛,那会儿借我的两千块,现在够买部不错手机了。”话一出口,我就知道坏了。桌上瞬间安静了半拍。
林远的脸色,在火锅蒸腾的热气后面,慢慢沉了下去。他没接话,只是拿起酒杯抿了一口。那之后,气氛就变了味儿,再怎么找补都像是往漏了的桶里灌水。散场时,其他人默契地各自打车走了,只剩下我和他,莫名地一起走到了这个避雨的屋檐下。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我终于憋出一句,声音干巴巴的。
“我知道。”他应得很快,快得有点敷衍。他盯着马路对面不断变幻的红色尾灯,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。“就是忽然觉得……没劲。”他顿了顿,像是找不到更合适的词,“挺没劲的,陈年旧账,提它干嘛。”
我心里一阵发堵。那两千块钱,我早就不在意了。真的。毕业头一年大家都不容易,他家里出事急用,我凑了钱给他,后来他陆陆续续也还了一些,剩下一点尾数,谁也没再提。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信任,是“朋友”这两个字底下结实的底子。可刚才饭桌上我那句没过脑子的话,像把生锈的刀子,一下子把这底子划拉出一道口子,露出了底下我自己都没察觉的、一些不太好看的东西。
雨丝斜斜地飘进来,打在脚背上,有点凉。我们认识多少年了?十二年?还是十叁年?一起通宵打过游戏,失恋时喝过劣质白酒,挤在出租屋里看过球赛骂过脏话。那些回忆此刻翻涌上来,却带着一种褪了色的陌生感。
“我后来想过很多次,”林远忽然开口,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那时候你二话不说转钱给我,我心里记着这份好。可这份好,后来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。”他转过脸看我,眼神里有一种让我陌生的疲惫,“我总觉得欠你的,不是钱,是那份情。这份情太重了,重到后来我跟你说话,有时候都得先在脑子里过一遍,怕哪句不对,显得我没良心。”
我愣住了。我从来没想过这个。我以为的仗义,在他那里,成了一种无形的负担。那份我以为坚不可摧的情感联结,原来早就被某种小心翼翼的压力,腐蚀出了细微的裂痕。而我今晚那句轻飘飘的玩笑,成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“所以,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,“我们这就算……生分了?”
他没直接回答,只是叹了口气,那口气又长又轻,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。“也不是生分。就是觉得,好像回不去了。有些东西,戳破了,就糊不回去了。你看,就像今晚,就算我们说开了,和好了,下次喝酒,我可能又会想起今晚你的表情,你也会想起我现在的样子。心里有了疙瘩,再称兄道弟,味道就不对了。”
便利店的门开了又关,叮咚作响,进出的人好奇地瞥一眼我们这两个沉默的怪人。是啊,成年人结束一段友谊,往往不是轰轰烈烈的争吵,而是像这样,在一个平常的夜晚,被一句无心的话,照见了彼此关系里早已存在的、不愿直视的隔阂。然后默契地,静静地,看着某种东西熄灭。
雨好像快停了。林远把凉透的咖啡扔进旁边的垃圾桶,拍了拍我的胳膊,动作有点僵硬,但还算自然。“走了。路上滑,小心点。”
我点点头,看着他走进那片湿漉漉的灯光里,背影很快模糊在渐小的雨幕中。我没有说“再见”,他也没有。我们都知道,有些告别,是不需要说出口的。这个夜晚之后,我们大概不会再像以前那样,一个电话就能喊出来喝到天亮。我们会躺在彼此的通讯录里,变成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,或许在某个共同的熟人的朋友圈下,礼貌地点个赞。
心里空了一块,但奇怪的是,并不怎么疼,只是有点沉,有点凉,像这晚秋的夜雨。我忽然明白,让一段关系走到底的,有时候不是多大的矛盾,而是日积月累的、那些细微的距离感。它悄无声息地生长,等到你察觉时,已经跨不过去了。
我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清冽味道的空气,转身,朝另一个方向走去。街道被雨水洗得发亮,映着斑斓的灯光,向前延伸着,通往各自不再相交的明天。这个不再是朋友的夜晚,就这样,安静地落下了帷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