朋友的妈妈2017
朋友的妈妈2017
那阵子,我常去阿杰家。倒不完全是为了找他,有时候,他埋头在房间里鼓捣他那永远组不完的模型,我就和客厅里的陈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。陈姨是阿杰的妈妈,2017年,她五十出头,身上有种很特别的东西。
怎么说呢?她不像很多那个年纪的阿姨,要么全身心扑在孩子丈夫身上,念叨着家长里短;要么就是跳广场舞、拍抖音,追赶着特别热闹的潮流。她安静,但又不是那种沉闷的安静。她喜欢侍弄阳台那几盆茉莉,花开的时候,满屋子清清淡淡的香。她也看书,看得很杂,我见过茶几上摆着《红楼梦》,也摆着讲欧洲建筑的书。
有一次下午,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她正在泡茶。不是那种大茶缸子一冲了事,是用一个小小的盖碗,慢悠悠地温杯、洗茶、出汤。水汽袅袅升起来,把她的侧脸笼得有点朦胧。我随口问:“陈姨,您这日子过得可真讲究。”她笑了笑,没立刻接话,把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推到我面前,才慢慢说:“人呐,总得给自己找点‘仪式感’。不是做给别人看的,是让自己心里头,有个着落。”
“仪式感”这个词,从她嘴里说出来,一点都不矫情。我忽然觉得,那不只是泡茶的程序,更像是她对待生活的一种方式。阿杰爸爸工作忙,经常出差,家里常常就她一个人。可她从不显得空落,总有事情填满那些时间——一幅绣到一半的十字绣,一本看到半截夹着书签的小说,或者只是对着窗外的云发呆。她的世界,好像自有一套完整而稳固的支撑。
2017年秋天,阿杰考去了南方的大学。送走儿子的头一个星期,我又去了他家一趟。心里还想着怎么安慰陈姨,家里一下子冷清了,肯定不习惯。敲门进去,却看见她系着围裙,正在揉面。厨房里飘着面粉和酵母的暖烘烘的香气。“来得正好,”她抬头,眼睛弯弯的,“我学做枣泥糕呢,第一次试,你帮我尝尝味儿。”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,阳台的茉莉又新开了一茬。没有我想象中那种空寂和伤感。
那天下午,我们吃着有点甜过头的枣泥糕。她聊起年轻时在纺织厂上班,叁班倒,累得站着都能睡着;聊起阿杰小时候多病,她整夜整夜抱着不敢合眼。那些辛苦的往事,她说起来语气却很平缓,像在说别人的故事。然后她话锋一转,说最近社区老年大学开了个山水画班,她在犹豫要不要去。“年轻时就喜欢,一直没时间,现在……好像时间又太多了点。”她自嘲地笑了笑。
我看着她,忽然明白了她身上那种特别的东西是什么。那是一种非常结实的“生活韧性”。不是硬扛,不是苦熬,而是一种像植物根系般默默生长的力量。生活给她什么土壤——是喧闹还是孤独,是忙碌还是清闲——她都能慢慢地、稳稳地扎下根去,找到属于自己的养分和姿态,然后舒展开来。儿子的远行,对她而言,似乎是生活进入了另一个章节,她有点茫然,但更多的是好奇和准备尝试的跃跃欲试。
离开的时候,天快黑了。她送我出门,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。我说:“陈姨,您快回去吧。”她点点头,扶着门框,又说:“路上慢点。下次来,枣泥糕应该就能做得正好吃了。”门轻轻关上,那盏声控灯也熄了。我站在短暂的黑暗里,心里却觉得异常明亮和踏实。
后来,我见陈姨的次数少了。但偶尔从阿杰的朋友圈,能看到她的作品——一张构图稚拙但笔墨认真的山水画,一盆造型别致的盆景,或者一桌看上去很诱人的家常菜。每张照片里,都有那种平静而充盈的气息。2017年那个在茶香和阳光里的下午,那个对于“仪式感”和“生活韧性”的瞬间,我一直记得。它让我觉得,变老,或者面对生活的任何一段空白,或许并不是一件那么让人慌张的事。只要心里那套支撑自己的东西还在,日子总能过得有滋有味,有枝有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