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十路七十路还
六十路七十路还
前阵子回老家,陪母亲在巷口晒太阳。隔壁李伯蹬着那辆老“永久”自行车慢悠悠晃过去,车铃叮当响。母亲眯着眼看,忽然说:“你李伯今年该有七十六了吧?还天天往老年大学跑,学山水画呢。”我顺着话头问:“那您呢?最近还去跳广场舞么?”她摆摆手,笑里有点别的意味:“跳不动啦,现在就是散散步。这人呐,到了六七十岁,好像不是往‘前’走,倒是慢慢在往‘回’走。”
这话让我愣了好一会儿。往“回”走?仔细想想,可不是么。年轻时拼命往外奔,觉得世界大得没边。到了这个岁数,活动半径反而一点点收回来。从省外回到省内,从城南回到城北的老街区,最后,心思也常回到几十年前的旧时光里打转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“还”吧——一种缓慢而必然的归还与回溯。
我父亲就是个例子。退休前是厂里的工程师,图纸画得一丝不苟,话却少。这两年,他迷上了收拾老物件。阁楼里蒙尘的樟木箱被他搬下来,里头有他当学徒时的工具,泛黄的奖状,还有我小时候的作业本。他一件件擦拭,整理,能对着一个生锈的游标卡尺说上半天往事。母亲有时嫌他占地方,他却说:“这些都是‘凭证’,得留着。人活一辈子,到最后总得清点清点自己从哪儿来,带着些什么。”
这种“清点”,或许就是“还”的第一步。不再急切地想要获取什么、证明什么,而是开始盘点生命的库存。哪些是珍宝,哪些可释怀,一笔笔,心里渐渐有了本明白账。这个过程很安静,却有种力量。它让很多尖锐的东西,被岁月磨得圆润温和起来。
再说说我二姨。她以前是小学语文老师,性子急,要求高。带孙子那几年,没少为孩子的教育问题跟女儿女婿闹别扭。可去年一场小病后,她变了。不再盯着孙子的分数,反而常常翻出自己小时候玩过的羊拐、沙包,乐呵呵地教孩子玩。她说:“我现在才觉出,孩子嘛,高高兴兴、结结实实的,比什么都强。我教了一辈子学生,到头来,差点把最简单的道理给忘了。”这何尝不是一种“还”?把那些被社会角色、生活压力层层包裹起来的本心,一点点还给自己。
这种归还,路走得挺慢的。身体像是用旧了的机器,零件时不时闹点小脾气;记忆也偶尔卡壳,明明到嘴边的人名,怎么也想不起来。可奇怪的是,心却似乎更透亮了些。年轻时争的面子、憋的气、求不得的东西,很多都看淡了。反而开始珍惜一些特别具体的事物:清晨一碗热粥的妥帖,老友电话里一声熟悉的乡音,阳台上那盆茉莉又悄悄结了几个花苞。
“六十路七十路还”,这个“还”字,真有意思。它不是一个终点,更像一段旅程。把借来的角色、背负的担子、不必要的负累,沿途慢慢归还给生活。最后剩下那个更本真、更松快的自己,晃晃悠悠,走在回家的路上。路或许不如从前宽阔平坦了,但两旁的风景,因为看得仔细,倒品出许多过去匆匆赶路时错过的滋味。
巷子那头,李伯又蹬着车回来了,车筐里放着新买的宣纸。夕阳给他镀上一层金边。母亲站起身,拍拍裤腿:“走吧,回家做饭。你爸肯定又把老唱片机打开了。”我想,这“还”的路,他们走得挺自在。不慌不忙,一路走,一路卸下,也一路拾起真正重要的光景。这光景不在远处,就在这叮当的车铃声里,在炊烟升起的巷子深处,在他们絮絮叨叨的往事中,安稳地亮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