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蝌蚪樱花
小蝌蚪樱花
说来你可能不信，我头一回把这两样东西扯到一块儿，是在我老家的池塘边。那年春天冷得晚，塘里的冰刚化净，水还是刺骨的。黑压压一团一团的小蝌蚪，就在那浅水里，拖着细尾巴，没头没脑地聚着、散着。你蹲在旁边看久了，会觉得那整片水，都随着它们微微地、懒懒地晃。
池塘边上，偏巧就有棵老樱树。那是棵山樱，开起花来，不像那些名贵品种那么轰轰烈烈，粉粉白白的，花瓣单薄得很。风一来，那些花儿便簌簌地往下掉，有些落在枯草上，更多的，就飘到了池塘里。水面上，便星星点点地，铺了一层极淡的粉色。
我那时就蹲在那儿，看着这副光景。看久了，心里头忽然冒出个挺傻的念头：那些小蝌蚪，晓得自己头顶上，正下着一场“樱花雨”么？它们的世界，是那片幽暗的、水草缠绕的塘底。阳光透过水面，已经成了晃动的光斑；那些飘落的花瓣，在它们看来，或许只是些突然出现的、带着淡淡香气的、柔软的障碍物，得摆摆尾巴，笨拙地绕开。这场在我眼里美得有点心碎的邂逅，对它们而言，大概只是日常里一次无关紧要的擦肩。
这念头让我有点出神。我们人啊，总爱给事物找联系，赋予意义。看见蝌蚪与樱花同框，便觉得是生命初萌遇上了繁华易逝，是深沉遇见了烂漫，硬要读出些诗意的对照来。可自然界自个儿，哪有这么多愁善感？它只是坦然地、按着它的节律在运行。樱树到了时辰就开花、就飘零；蝌蚪在合适的水温里孵化、聚拢，一心只想着长大、蜕变。是我们那双总想寻找“意义”的眼睛，把这两条原本平行的线，强行拉到了一个画面里，还把自己给感动了。
不过，你说这全然是自作多情吗？好像也不全是。我后来想，这种“同框”，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生命节律的偶然合奏。春天，是这个庞大舞台的总指挥。它用气温的指挥棒，轻轻一点，地下的蛙卵醒了，化成了蝌蚪；枝头的花芽也醒了，绽成了樱花。它们在同一个季节的脉搏里跃动，一个在水下，一个在枝头，各自完成着自己那一部分生命的功课。我们看见的“同框”，其实是春天这场交响乐里，两个不同声部的短暂重合。你能听见那低沉绵长的“生命”主题，由蝌蚪群缓缓奏出；也能听见那清亮短促的“绚烂”主题，随着樱花的开落，一闪而过。
风又大了些，花瓣落得更急了。水面上那层粉色的薄纱，渐渐厚了起来。有几只胆子大些的蝌蚪，游到了这花瓣毯子的边缘，用它们圆溜溜的脑袋，顶了顶那些柔软的花瓣。花瓣轻轻荡开，旋又漂回。它们似乎觉得没什么意思，尾巴一甩，又沉回那更深、更暗的群体里去了。这场静默的、单方面的对话，也就此结束。
我站起身，腿都有些麻了。再看了一眼池塘，黑的是蝌蚪，粉白的是樱花，清澈却看不见底的是春水。叁者混在一起，乱糟糟的，却又奇异地和谐。那一刻我忽然觉得，美这东西，有时候真不需要那么深刻的“意义”。它就在那儿，存在于这种偶然的、不对等的、甚至有些懵懂的相遇与共存之中。就像这些懵懂的小生灵，与一场它们无从理解的花雨，共同构成了这个池塘边，独一无二的、流动的春天。至于谁能读懂，谁又只是经过，那反倒不要紧了。
回家的路上，我脑子里还晃着那幅画面。小蝌蚪终会变成青蛙，跳上池塘的岸，那时樱花树早已绿叶成荫。它们永远也不会知道，自己生命最初的那片水域，曾怎样被一场温柔的樱花雨轻轻覆盖过。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？那个瞬间，被我，被春天，静静地记住了。这大概就够了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