代理生产的母亲
代理生产的母亲
李梅第一次听到“代理生产”这个词,是在一个燥热的午后。她坐在不孕不育专科门诊外的蓝色塑料椅上,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检查报告。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很重,混着一种说不清的、类似希望又类似绝望的气息。医生刚才的话还嗡嗡地响在耳边:“你的子宫情况,自己怀,风险太高了。”然后,医生顿了顿,推了推眼镜,说出了那四个字:“可以考虑……代理生产。”那一刻,李梅觉得这个词像一颗外太空来的种子,硬邦邦地掉进她心里那片荒芜已久的土地,陌生,冰凉,带着一种非自然的金属光泽。
什么是母亲?在回家的地铁上,李梅靠着晃动的车门,脑子里反复碾过这个问题。是提供那颗卵子的人,是孕育那个生命的容器,还是孩子出生后,日夜不眠喂奶换尿片、被一声“妈妈”就能击中心窝的人?她的手下意识地放在平坦的小腹上。这里,曾经是她认为母亲征程的起点。可现在,这条路,对她而言,似乎被一道透明的医疗屏障隔开了。
决定的过程像在解一团乱麻。她和丈夫张伟查资料、咨询机构、加入一些“同路人”的群组。那些群里的对话常常让她陷入更深的沉默。有人晒出在海外公寓里拍的、与代孕妈妈的“温馨”合影;有人冷静地讨论着各种套餐的价格和条款,像在选购一件定制商品;也有人分享孩子出生后,与代孕母亲“干净利落”的告别。李梅看着,心里那根对于“母亲”的线,缠得更乱了。她想要的,不是一个“生物过程”的结果,她渴望的是那种血脉相连的、有温度的真实联结。
他们最终选择了一家国内不合规但“经验丰富”的中介。接触到的代孕女性,化名“小玲”,来自遥远的西南县城。视频见面时,小玲的脸在屏幕里有些模糊,声音细细的,话不多,问一句答一句。李梅看着她,试图想象自己的孩子将在这样一个陌生女人的子宫里生长,心情复杂得像打翻的调料瓶。合同条款密密麻麻,核心只有一条:孩子出生,关系终止。钱分阶段付清。这是一场明码标价的合作,情感被小心翼翼地剥离出去,仿佛那是影响交易的杂质。
移植成功那天,李梅收到中介发来的报告单,上面冰冷的“妊娠阳性”几个字,让她哭了。那是喜悦吗?好像是。但喜悦底下,却涌动着一股更深的、无法言说的空洞。她开始每周给小玲寄营养品,笨拙地发信息叮嘱“注意休息”。小玲的回复总是很简短:“好。”“收到了。”“谢谢姐。”客气而疏远。李梅知道,按规矩,她不该投入过多“不必要的感情”,可她忍不住。她甚至偷偷记下了小玲产检的医院,在产检日远远地、隔着医院走廊,看过一次小玲的背影。那个微微隆起的腹部里,是她基因的孩子,却由另一个生命在承载。这种割裂感,时时刻刻啃噬着她。
孩子是在一个凌晨出生的。李梅和张伟等在产房外,听着里面隐约的声响,手心全是汗。当护士抱着那个皱巴巴、红彤彤的小生命出来,说出“恭喜,是位小公主”时,李梅的眼泪夺眶而出。她颤抖着接过孩子,那么轻,又那么重。那一刻,巨大的幸福几乎将她淹没。她下意识地抬头,想寻找小玲。只见护士推着移动床出来,小玲脸色苍白,闭着眼,很快被推向另一边的恢复室。她们没有对视,没有对话,就像两条短暂交会又迅速分离的轨道。
如今,女儿丫丫两岁了,会奶声奶气地叫“妈妈”,会张开小手要李梅抱。李梅爱她,深入骨髓。这份爱真实且炽烈。但夜深人静,丫丫熟睡时,李梅偶尔会凝视女儿的小脸,心里会滑过一丝恍惚。她会想起小玲苍白的脸,想起那份冰冷的合同,想起自己曾像“项目经理”一样跟进一个“生命工程”。伦理困境这个词,不再是新闻里的讨论,它成了李梅心底一个隐秘的、偶尔刺痛的结节。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“母亲”身份,但这个身份的来路,却充满了现代科技与古老伦理交织的迷雾。她有时会自问,自己这个母亲,是“全权代理”了另一个女性的生育功能吗?这个念头让她不安。
丫丫有一天会长大,也许会问起自己从哪里来。李梅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。是讲述一个对于“爱和强烈渴望”的美好故事,还是包含那部分冰冷的合同、陌生的女人和一笔笔清晰的汇款?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,自己掌心这份沉甸甸的母爱,一半是阳光下的纯粹欢欣,另一半,却永远地留在了那段模糊、复杂、无法简单定义的关系阴影里。成为母亲的路,原来不止一条。而她走的这条,沿途的风景,复杂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。这条路,没有简单的对错,只有具体的、活生生的人,和她们需要终生背负的、甜蜜又沉重的选择。